寿昌帝环顾四周,沉声道:“既然是为了和谈而来,此时不谈,更待何日?”
完颜望看了一眼完颜亮,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草包,站起身行了一礼,刚要开口。
“两位太子远道而来,兴许比吾这等身残之人更觉疲累。若要改日,也不是不可。”赵栩摇了摇手中的纨扇,笑吟吟地看向完颜亮。
完颜亮霍地站起来嗡声道:“改什么改?谈就谈,打就打,别浪费本太子的时间。”
完颜望叫苦不迭,此番一来就出师不利,气势上被赵栩压得厉害。他们从上京先回了黄龙府,再和使团自东京取道而来,尚未和中京朝天馆的高丽使见过,也没细细商议过,贸然答应今日立刻和谈无疑十分不妥。
“燕王和四太子今日方到,就诚意相谈,兴平自当奉陪到底。”李穆桃嘶哑的声音响起,她看向寿昌帝:“还请陛下安排。”
经寿昌帝允准,皇太孙耶律延熹在于越[1]耶律保的陪同下,带领赵国燕王赵栩、西夏兴平长公主李穆桃、金国四太子完颜亮六太子完颜望,以及各国驻上京使者、驻中京使者、使团大使和副使,相关书吏以及史官浩浩荡荡一百多人抵达皇城北枢密院。
敌烈麻都司的礼仪官和大林牙院的承旨、左右林牙皆奉召至北枢密院,原定三天后的四国和谈一应物事,统统从仓库中调配出来,整个北枢密院一片忙乱。
殿外守候的耶律奥野获悉后,将九娘等人带至北枢密院的一处偏厅暂时安置下来,又派人去议事厅询问。
“燕王殿下叮嘱你们几位先不要去大同驿[2],留在此地等他同进同出。”耶律奥野眉头微蹙,此时离天黑不过一个时辰,难不成赵栩想要连夜商谈?
“多谢公主。”九娘福了一福,微笑道:“恭喜皇太孙殿下因祸得福。”
耶律奥野也笑了起来,亲手给九娘加了茶:“和你说话省事许多。原本这次和谈是以于越为主的,皇兄不能决断。这次刺杀,倒使皇耶耶下了决心,也多亏了燕王殿下发话。听说方才殿下大杀四方,威震中京,完颜亮吃了一鼻子的灰。”
九娘听耶律奥野说了殿内发生的大概后,双眼发亮,只可惜未能当场看到赵栩力挫完颜亮的风采。
耶律奥野放下手中茶盏,看了看屏风外头一眼,低声道:“若燕王半途召你入内,请和殿下说一声,耶律保意欲联西夏抗女真和大赵,恐会从中作梗。”
她见九娘眼中露出诧异之色,声音压得更低:“耶律保乃是我朝于越,权势地位仅次于陛下,实非我皇兄能抗衡。他一直意欲拥立我七叔耶律浚为皇太子,因此素来和我舅舅北院大王萧孝忠不和。”
“那位萧芳宸郡主难道是——?”九娘一怔。她和赵栩在车内也听得出萧芳宸对耶律延熹的特别之处。
耶律奥野淡然道:“她是我舅舅的孙女,称皇兄为叔父。我朝帝后两族历代通婚,并不在意辈分。我皇嫂病逝后,萧芳宸的确是皇太孙妃的最佳人选。我皇兄无法拒绝,但也令耶律保更加不满。”
九娘默默端起茶盏,想起先帝和阮玉真等两代人的纠葛,这种不在意辈分伦理的事,也不是契丹人才有的。
抱着自己的药箱霸占了罗汉榻的方绍朴,忽地隔着屏风嘟囔了一句:“近亲通婚,易生痴呆儿。”明明声音不大,却传入屏风内外每个人的耳里。
孟建一愣,想了想阮琴娘所出的子女,不算聪明,也不是痴呆,倒又惦念起自己的身世来,长长叹了口气。
耶律奥野喝了一口茶,也不生气,淡然道:“耶律氏和萧氏两族每日都有婴儿出生,确有痴呆的孩子,就算不痴呆,能活着长大也不容易。”
九娘心中喟叹,世人都道皇室尊贵,可这些天潢贵胄,无论大赵,还是契丹,抑或西夏,就连刚刚建国的女真,为了皇位,哪有不争斗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
“辛公主呢?”九娘转头问起穆辛夷来。自从那夜别后,一路都未听到她的消息。
“应该在来宾馆[3]住着。”耶律奥野一直有留意着李穆桃的动向,想到方才宫中女官的话,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宫中医女去了来宾馆两次了,说辛公主头疾复发,夜不能寐,痛得厉害。”
九娘和穆辛夷相识甚短,却颇有好感,闻言一惊:“医女怎么说?可有请医官看一看?”
耶律奥野摇了摇头:“女官未来得及详说,我看李穆桃的神色,不像有什么大事的样子,应该无碍。”
屏风外整理药箱的方绍朴手上一停,转头看了屏风内一眼,继续收拾起来。
深夜,北枢密院灯火通明,议事大厅外,宿卫司和宿直司的将领率军士们将议事厅围得水泄不通。
议事大厅里密密麻麻挤了近五十多人,最内四张案几坐着赵栩四人。耶律延熹身边是神色晦暗不明的契丹于越耶律保。赵栩身边却坐着苏昉。李穆桃身边是西夏驻中京大使,完颜亮和完颜望坐在东首。他们周围是各国书吏和翻译、使团副使亲卫等人。再外是契丹敌烈麻都司和大林牙院的当值人员。冰盆已经换了几次,议事厅内依然热得厉害,药草香已隐隐压不住汗酸味。
此时众人已在此坐了四个时辰,书吏和翻译已换了两批人。赵栩却依然坐得笔直,神清气爽。他和苏昉两人丰神如玉,观之忘俗。外圈的官员觉得累,多看他二人几眼似乎能消除不少疲乏。
赵栩摇头道:“四太子执意不肯归还上京,便是谈到明日也谈不出结果来。六太子难道不清楚,贵国攻下上京,犹如西夏占我秦州,民心所向,翻云覆雨不过一瞬间。”
完颜亮是马背上长大的武将,坐得难受之极,言辞匮乏,闻言只摇头道:“不行就是不行。”他指着舆图道:“林潢府和乌古部该归属我大金。额尔古纳河以东,大金,以西,契丹。”
耶律延熹摇头道:“四太子胃口真大。别忘了泰州、仪坤州、龙化州这一圈都还是我契丹之地。你女真部内应外合,突取上京。陛下仁厚,忧心上京民众受苦佛寺遭毁才退至中京。若是逐条巷子血战的话,你女真未必能如此顺利占我都城。如今单军深入,上京的女真军正似梁太后孤军奋战大赵京兆府,其结果可想而知。”
完颜望不满地道:“燕王殿下,金赵即将联姻,为何殿下如此偏帮契丹?我女真铁骑自开战以来,无往而不利。每个城池都是我们的勇士血战夺下的,这草原、山脉、湖泊历来都是强者才能占有。殿下不趁此机会为大赵谋划燕云十六州,却不顾先祖之辱,宁愿每年岁贡契丹,也要让我们白白让出嘴里的肉?”
此言甚是无礼,议事厅里一片肃静。
赵栩却笑了起来:“六太子可是想说动本王?最好是金赵联手夺取契丹土地再行瓜分这块肥肉?又或者六太子也想让西夏来一起分杯羹?”
“绝无此意——”完颜望赶紧否认:“我大金初立国,皆因被契丹奴役太过,不得已而为之,却也希望四邻和睦,岂敢有此野心?若无诚意和谈,我和四哥也不必前来中京。但请燕王和长公主不偏不倚,定下我国和契丹的疆域之分。投桃报李,我们自然也愿意支持赵夏和谈,不偏不倚。”
李穆桃嘶声道:“兴平昨日接梁太后手书,因遭佞臣蒙蔽,贸然撕毁赵夏和约,进犯秦凤路,劳民伤财有违天和。今我西夏愿献出兰州给大赵赔罪,并愿称臣。”她抬手拿起一张礼单:“此乃太后娘娘亲自所选的上贡清单,愿两国世代交好。”
过去四个时辰都在扯皮契丹和金国的国境,李穆桃突发此言,完颜望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
梁氏竟然私自退缩?完颜望两兄弟死死盯着李穆桃手上的礼单。
赵栩眸子中爆出光彩,接过礼单,却不看,只压在案上,对完颜望道:“六太子,这才叫诚意。谁入侵,谁赔礼。若我大赵无西征之力,梁太后恐怕送来的是索取岁贡的单子。若契丹无对战女真之力,本王何须费力奔波千里而来?若金国占了东京道和上京道的三分之一尚不满足,我大赵和西夏恐怕也要担心自己成为贵国口中的那块肉了。”
卯时过了一刻,九娘听到外头终于有了动静,赶紧放下手中的书卷,跑了出去。
陈太初推着赵栩的轮椅进了厅,看到他们几个的神色,九娘高兴地问:“如何?”
苏昉看着罗汉榻上的方绍朴连滚带爬地下了榻,笑得不行,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盏冷茶,一饮而尽:“比我们想得更顺利。西夏出让兰州赔罪,称臣上贡。契丹收回上京,割让纳水以东室韦[4]部五州二十七县给金国,缔结盟约,各自休战。”他摇头道:“兴安岭和室韦部归了金国,金国恐怕有的头疼了。”
赵栩此时才露出疲惫之色,任由章叔夜将他背到罗汉榻上躺了下来。
陈太初见九娘面露不解之色,笑道:“金国想将室韦东面的乌古部一并纳入版图,未能得逞。室韦部落众多,民风彪悍,尤其是蒙兀室韦,善于冶炼铁骑,前两年该部落的可汗俺巴孩一统室韦,不服契丹统管,上书了好几次要求脱离契丹。契丹派军三次均无功而返,本就要答应室韦了。”
“难道金国人不知道这室韦的事?”九娘讶然。
“狼群从来不畏惧狼群,女真和室韦一直有贸易往来,一心想将室韦收为己用甚至纳为奴隶。这和契丹对女真如出一辙。”赵栩耐心解释道:“只是西夏此举,究竟是梁氏所为还是李穆桃自己所为,还看不出来。”
九娘将茶盏递到赵栩手边,轻声道:“越国公主先前说穆辛夷到了中京后犯了头疾,疼了好些天。我们要不要去探望她?会不会是李穆桃无心恋战,想借此先斩后奏,得了六哥和契丹的助力,回头逼宫梁太后?”
陈太初放下茶盏,关切地问道:“小鱼病了?医官怎么说?”
陈元初却道:“无论李穆桃怎么打算,只要有利于大赵,六郎尽管和她合作,只是千万要防着她一手。”
外头成墨喊了一声:“肩舆已备好,白使来请殿下往大同驿去歇息。”
赵栩坐了起来:“回去再说。各国书吏正在梳理约定内容、舆图,至少三天后才会签订和约,会出什么变故也说不准。李穆桃种种言行,极为迁就我们。我们先拿到兰州才知道她还有什么打算。”
天已渐渐泛白,宫内灯火还未熄。宫门口三国人马再行相遇。
完颜亮看着赵栩的肩舆近了,恨不得眼中飞出刀去将他戳个透心凉,被完颜望拉了一拉,才转开眼。看到赵栩肩舆一侧的九娘,他眼中闪过惊艳和恶意,想到阮玉郎信中所言,立刻甩开完颜望的手,大步走上前去。
[1].于越:契丹最高级别的臣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北院南院大王更高一级。敌烈麻都司:掌管礼部。大林牙院类似宋朝翰林学士院。
[2].辽国中京府宋朝领馆。
[3].来宾馆:辽国中京府西夏领馆。
[4].室韦:蒙古人。俺巴孩:历史上确有这位大汗,因为他被金熙宗所杀,铁木真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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