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手中纨扇在肩舆扶手上轻轻一敲。
章叔夜当头迎上完颜亮,沉声问:“敢问四太子有何贵干?”
完颜亮见赵栩身边猛将如云,不敢造次,下巴颏朝九娘抬了抬:“听说某家未过门的妻子武德郡主的胞妹在,某家来看一看。”
章叔夜浓眉拧起,正要开口。
“阮玉郎没告诉你她是我赵栩未过门的燕王妃?岂是他人想看就能看的?”
赵栩的声音透着森森杀意,九娘已退到肩舆另一侧不被完颜亮视线所及。
完颜亮一愣,刚摇头摇了一半,身后完颜望拉住他,大声道:“阮玉郎乃大赵谋逆重犯,我四哥和他从不相识,只有完颜似昔日受他蒙蔽,与其私下相交而已。”
赵栩见他眼珠急转,想必已有了推托之辞,便冷哼了一声:“若四太子结交阮玉郎,和谈就都成了白谈。”他目光如电来回扫视着完颜亮和完颜望的脸:“大赵穷一国之力,必追究到底。”
李穆桃率领西夏一众自他二人身边经过,意味深长地看了九娘一眼,并未和陈元初对视。耶律奥野上来打了几句圆场,亲自送赵栩一行出了宫门。
看着赵栩等人扬长而去,完颜望沉下脸来:“四哥忒不小心了,赵栩那么精明的人,一旦坏了大事,就前功尽弃追悔莫及了。”
完颜亮冷哼了一声,有恃无恐,并不理会他,直往宫门外去找自己的马了。
中京外城,东西共八坊,设有四座高高的市楼可居高临下监视,因此先前车驾在中央大街遇刺,内城和皇城能即刻知晓。众多寺院庙宇和衙署、商贾行市、手工作坊、砖土民房鳞次栉比。靠着长兴县的大同驿,别有洞天,闹中取静,亭台楼榭一应俱全,粉墙黛瓦,和中京其他房屋区别甚大。
众人安置下来,顾不得一天一夜未合眼,略作梳洗,便到赵栩住处接着商议。
赵栩换了一身直裰,正在看苏瞻和张子厚的来信,见陈太初等人来了,将信递给他们:“我们一入契丹,京中就开始不太平。四国和谈我们原定要至少困住他们三天三夜,如今实在太过顺利,总觉得有所不妥。”
九娘正在将这两日送到驿馆的一应信件整理分类,听了赵栩的话抬头柔声道:“那完颜亮能统领女真二十万大军,应非蠢鲁之人。我虽未在场,只听越国公主转述的大概,总觉得他有故意触怒六哥之嫌。”
苏昉细细回味了一番:“他若真是鲁莽粗汉,有好几次该动手他都没有动手。那完颜望故意晚了一刻钟入殿,确实有刻意和完颜亮一唱一和之嫌疑。和谈是亦然。那他二人因何要演这出戏?为的又是什么?”
陈太初将信递给苏昉:“你看看这个,或有所关联。蛛丝马迹,只要人为,总有端倪。”
苏昉接过来一目十行,随即眉头紧锁,又细细看了一遍。九娘赶紧走到他身边,看向那信。
信笺上的苏体楷书是九娘再熟悉不过的,时隔多年重新见到,来不及感慨。一眼望去苏瞻字迹略有凝重,想必下笔斟酌再三,胸有犹疑。
信里给赵栩问安,寥寥几笔说了二府各部诸事安顺。随后告知赵栩礼部已拟定诏山陵制度的日期。
先前六月二十先帝禫除,六月二十二从吉,降敕。这些是五月就拟定的日子,一路上赵栩也行禫除、从吉礼,并未耽误,如今早除了孝服,换了素净的常服。
苏瞻所言的是八月二十请谥于南郊,十月二十三奏告及读谥册于福宁殿,十一月八日启菆。十月十五灵驾发引。十一月初六葬永裕陵。这些洋洋洒洒倒写了一整页。
末尾却轻描淡写提起,五皇子赵棣自去了巩义后,每日跪陵请罪反省,前两日中暑昏迷,水米不进,有病危之殆。太皇太后口不能言,终日垂泪。
九娘胸口顿时郁塞难当,不说她和阿昉这么深知苏瞻性子的人,就是赵栩和陈太初也看得出他言下之意。苏瞻是赵栩一力请回朝堂的,更将朝中政事相托,苏昉如今也在赵栩身边做事,可他竟然以祖孙情兄弟情来暗示赵栩应该宽恕赵棣,允许他回京疗养。苏瞻只顾着亲外甥女,竟越俎代庖,提这赵家的家事?他可有想过苏昉情何以堪?
苏昉又看了一遍信,转头见九娘气得眼睛都红了,笑着摇头道:“阿妧痴儿,这有何可气的?”他长身而立,对赵栩深深作揖道:“家父对先姑母追忆甚深,张蕊珠被家父接回家中后,侍奉祖母十分尽力,也令祖母失去阿昕的痛楚略得纾解。恐因她苦苦哀求,家父才略添了两笔。宽之代父亲向殿下请罪。”
赵栩摆了摆手:“你爹爹在阮玉郎赵棣等人手下并无彻骨切肤之痛,对骨肉至亲不愿往坏处想,因此心软不足为奇。这回信便由宽之你代笔吧。他写那些日子,也是在劝谏我早日回京——”
赵栩垂眸看着膝上的纨扇,这是赵瑜生前所用的那柄纨扇,柔仪殿那夜赵瑜递给了他。他忙于国事政事军事哪怕是儿女私情,填得自己无一丝空闲时分,但时时刻刻这柄纨扇都在提醒他家仇未报国恨未消。苏瞻信中的日程,无非是他该回京参加奏告和读谥册之礼,更应该扶灵出殡宫。
然眼前四国之间错综复杂,表面一派祥和,春水之下却已经暗潮汹涌。四国各有内斗,各有结盟,互为利用,互设陷阱,稍有不慎也是万劫不复之地。他又怎能放弃西征,坐等西夏恢复元气卷土重来,又怎能任由女真驰骋北疆。而完颜亮和梁氏的反常行为更令他有一个推测,不回京只怕京城有险。
苏昉和陈太初默默对视了一眼,并未开口。
“六哥——”九娘将苏瞻的信放回赵栩案上,下定了决心,抬头微笑道:“阿妧先前请缨随六哥北上。如今四国和谈已定,阿妧要请缨南归,还望六哥允准。”
赵栩几疑听错,怔怔地看向九娘。
九娘点点头,深深福了一福:“请殿下允准会宁阁司宝女使孟妧即日返京,孟氏九娘愿代殿下侍奉太后娘娘。”
赵栩转瞬已明白了九娘的意思,心中激荡不已。
陈太初霍地站了起来:“阿妧——阮玉郎还在京中,你回不得。”
“太初表哥可惧阮玉郎?”九娘转向陈太初问道。
“何惧之有?他短短数月,受过高似掌伤、你孟家老供奉的铜钱伤,还有六郎的剑伤,就是他未曾受伤我也不惧。”陈太初昂然不惧。
“那请太初表哥送我回京入宫可好?”九娘凝视着他,坦然道:“太初表哥,元初表哥,如今形势险恶,不亚于你们在秦州六哥在京中之时。那完颜亮应是故意触怒六哥,和谈时也是故意狮子大张口,为的是让我们轻视他。六哥那一句话已经证实了阮玉郎和女真另有盟约,完颜两兄弟此行是为了虚与委蛇,好令我们掉以轻心。”
赵栩料不到九娘并未亲身经历也能和他想到一处,见她脸上镇定如常,神色坚毅,宛如当年州西瓦子里细数十方僧众之力的那夜。
这是他心悦的阿妧,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女子,这是全心全意为他想的人儿。
“若是李穆桃承诺暗取兰州,阿妧倒还不会如此担忧。”九娘在厅里踱了几步:“梁氏自请献出兰州,永世称臣,反常即为妖,她定然暗中襄助阮玉郎。还有契丹内斗之凶狠也不可忽视。阮玉郎能保得崇王的性命,契丹必然也有倾向他的一股势力。依阿妧看,如今形势:阮玉郎、梁氏、取代了高似的完颜亮,以及契丹的反皇太孙一派,恐会畏惧大赵内政初稳和西军之威而联合在一起——”
赵栩的纨扇轻轻扇了一扇,接着九娘的话说了下去:“若我是阮玉郎,京中内廷只有向太后和年幼的十五郎,虽有孟在镇守,却还有太皇太后暗中作祟。朝中有苏瞻和张子厚,二府中也会有担忧苏瞻一人独大之人。陈家军、天波杨家将悉数远赴西北,此时不取汴京,更待何时?”
苏昉一惊:“可六郎你一路以来已经拔除了黎阳仓和大名府两根毒刺——”
九娘叹道:“六哥以雷霆万钧之势,扫平了黎阳仓和大名府,可像沈岚那样的人,在大名府多年,如何能轻易消除得干净?还有军中入狱的最高不过是团练使,必然有人是出头顶罪的。河北两路历来被蔡佑的人阮玉郎的人渗透得极深。”
陈元初摇头道:“你一介女子,回去又能如何?何况汴京外城、内城、皇城,层层城墙,岂是这么容易能被阮玉郎这等江湖人拿下的?京城十万禁军,虽然西援秦凤路去了三万,毕竟还有七万精兵强将在——”他想起自己守秦州时的意外,顿时停了下来,皱眉不语。
九娘看了看苏昉和赵栩,黯然道:“阿妧担忧的是苏家表舅——,还有家中的二伯。”
苏昉略一思忖就站了起来,顾不得陈元初和陈太初,颤声问道:“阿妧——你是要将我娘在天之灵曾附在你身上一事告诉我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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