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老夫人的卧房萦绕着一股浓郁的药味,跟醇厚圆润的檀香混在一起,带着某种清洌的气息沁入玉楼春的肌肤,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玉楼春拄着青竹杖,于太守和于谚兄弟两个搀扶她往于老夫人的床前走去,口中还念念有词:“还烦请老人家为家母听听,病从何来,该用什么药……”
玉楼春透过蓬乱的白发看去,于夫人和两位公子都围在老夫人床边,小公子于朝坐在床沿上握着老夫人的手,很耐心地一下一下抚着老人家的背:“祖母,祖母,阿朝在这里呢,您看看阿朝…… ”
玉楼春眼神的余光稍微往后掠去,只见杨纤月紧紧跟在自己身侧,低头垂眸,仿佛真就只是一个谨小慎微的清贫童子。玉楼春这才放下心来,像个真正的瞎眼老太太一般摸摸索索往前走,站在于老夫人床前哑着声音唤:
“老夫人安好。”
“阿兄,阿兄……”,于老夫人躺在床上,睁大了浑浊的双眼,浑身都在哆嗦,据说她被噩梦惊扰数月,现下已经两三天不曾合眼了。她枯瘦的双手像枯萎的植物扭曲的根系,在半空中想要抓握什么,嘴里只是发出低声嘶吼,“阿兄,嫂嫂,乖侄儿……”
身后传来于谚闷闷的抽泣声,玉楼春像一个真正的驼背老太太一样,把腰低下去,不让任何人看她的脸。这不是小姑姑,玉楼春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于府于老夫人 。
“老人家,劳烦您给听一听,家母这病可还有药能治?”于太守搀着玉楼春的手在抖,语气里的焦急却依旧恰如其分,胸有激雷面如平湖,玉楼春想,他实在是个好战友。
玉楼春也不是怯战的人,她也稳稳地开口:“老婆子听着,老夫人怕是撞客着了,先取十二色花水洒在房里驱驱邪,然后用我们蜀地的新鲜夜交藤煮水喝,大人,您信老婆子的,这法子肯定好用……”
这其实不是胡诌,玉楼春心里叹息着,十二色花水驱邪是岭南的旧俗。而夜交藤,是蜀地绵水一带专治心神不宁不得眠的土方。前者是江三娘讲给玉楼春听的,而后者,来自益州经略使秦将军。
“阿兄,嫂嫂,乖侄儿……”于老夫人仰躺在床,张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嘶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叫着这几个人。这是她的小姑姑,被噩梦折磨成这幅形销骨立的样子,玉楼春想,也不知道小姑姑梦见了什么,病症看着比母亲当年重上许多,也不知道夜交藤还有没有用。
玉楼春那时比现在的杨纤月还小一些,差不多也是小满这个时节,辽西漫天飞雪,母亲自雪落地那天起便噩梦不断。彼时秦将军还是秦小公子,人却已经十分稳重,每日勤练骑射从不松懈:
“小小姐,你说夫人这阵子总做噩梦吗?我倒有个好方子,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新鲜的夜交藤?从前在老家,我若睡不好,祖母便叫人把路边的夜交藤连枝带叶剪一篮子,煮水给我喝。”
辽西天寒地冻的,根本不长夜交藤,小阿娴找不到新鲜夜交藤,急得哭鼻子,爹爹和哥哥忙得人仰马翻的,还得抽空安慰她。还是秦小公子帮忙寻到了干的夜交藤茎,小阿娴亲自拿它们煎水给母亲服下,母亲说她的噩梦好了,小阿娴蹦蹦跳跳的,冒着大雪亲自登门去跟秦小公子道谢……
她那时并不知道,其实真正的噩梦才刚要开始,毕竟辽西那场大雪,从小满下到芒种,又下到夏至,竟是下了整个六月。
于太守一迭声喊人去找新鲜夜交藤,戏演得差不多,过场已经走完了,玉楼春全程都弓着腰低着头,实在有些难受,终于功成身退,于太守兄弟俩正要把她和杨纤月往外送,一直混混沌沌的于老夫人却突然清醒起来,她直直坐起来,枯藤一样的手紧紧扣住了玉楼春:
“阿,阿娴?小阿娴?”
有那么一个瞬间,玉楼春感觉自己和于太守、于谚都同时僵了一下,于夫人和两个儿子一时茫然不已,反倒是一直坐在床沿的于朝最先反应过来,这个少年抱住他的祖母,试图安抚老人家:
“祖母,奶奶,这不是姑姑,这是来给您看病的老婆婆,小叔叔说她医术很高明的……奶奶,夜交藤马上就找到了,您马上就好了,您先松手……”
于谚几乎也在同时一个箭步蹿到了于老夫人的床边,这个任达不拘的青年一向洒脱,此刻揽着母亲的肩膀,睫毛上挂着泪珠,声音哽咽却强带笑意:
“娘,您不肯合眼睡一会儿,眼神果然不好使了吧?阿娴姐姐比哥哥还小一岁,四十出头的人,何至于就这么满头白发啦?”
于夫人和两位公子都上去劝,于老夫人却只是下死力地攥住玉楼春的手腕,玉楼春感觉她的指印似乎要印在自己的骨头里,于老夫人喑哑的声音却逐渐洪亮起来:
“阿娴,阿娴,小阿娴!!是小姑姑,是小姑姑啊……”
她卧病多时,这几日气若游丝,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推开自己的儿孙,跌跌撞撞下了床,玉楼春还低着头弓着腰呢,就被她一整个儿抱住:
“小阿娴哦……我的心肝儿!我苦命的小乖乖啊!姑姑可算见到你了——”
一向临危不乱的玉大娘子,竟也就僵在这瘦削的,单薄的,充斥着药味的怀抱里。玉楼春既没有推开于老夫人,也没有抱住她,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这形容枯槁的老夫人抱着她哭得泪雨滂沱:
“姑姑对不住你!姑姑没脸见你!姑姑没有去寻你!阿娴,我的阿娴啊,可怜的小阿娴啊……你是个小姑娘,你还是个小姑娘啊!姑姑没本事,姑姑没本事去寻你啊……”
她抱着玉楼春,歇斯底里地哭泣,玉楼春看见于太守给于谚使了个眼色,于谚抹着眼泪出门去,不知为什么,竟也就放心地被于老夫人抱着,与她一起瘫坐在地。
“姑姑没本事,姑姑该去寻你,该去寻你和你娘,他们把我关起来……阿娴啊,可怜的小阿娴啊!你跟你娘流放路上一件棉衣也没有啊!!”
于老夫人搂着玉楼春,干瘦的手抚在玉楼春做了伪装的脸上。她根本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睁大了眼望着一片虚空,玉楼春想起阿娘在狱里时也时常这样:
“阿娴,别哭,别哭,你姑姑姑父会来的,咱们再等等,也许是衙役难缠,绊住了他们。阿娴,不哭不哭,姑姑姑父马上就来了……”
她说这些话时并没有看着自己,而是抬头看着小窗外小小一角天空。半年,整整半年,她们娘俩受冻挨饿,既没有等到一缕穿过小窗的阳光,也没有等到姑姑姑父。
六月飞雪,七月下狱,八月受刑,九月过审,十月他们斩了爹爹和哥哥,十一月秦老将军平定辽西“叛乱”,十二月他们又斩了辽西的几位将士。大雪纷飞,母亲只是把她搂在怀里,像现在的姑姑一样,低声念叨:“小阿娴,我可怜的小阿娴……”
于老夫人哭得拿手捶着胸:“他不许我去,他不许我去,于崮!于崮!你忘恩负义!枉自为人!你害我阿兄!你还我阿兄侄儿命来!!”
于太守夫妻和公子们都试图把于老夫人扶起来,于老夫人却只是死死攥着玉楼春,咬紧了牙关痛彻心扉地骂:“你不许我给阿兄收尸,你不许我给嫂嫂送件衣裳……于崮!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她凄厉地骂着,似乎要把这三十年从未骂出口的话痛快地骂出来:“小人!小人!小人!不得好死!!阿娴,小阿娴,姑姑,姑姑不会放过他!姑姑不会放过他!”
她脸上露出快意的笑来:“小阿娴,姑姑要死了,姑姑到了地府,姑姑跟钟馗帝君告他去!姑姑跟钟馗帝君告他去!姑姑这就死了!姑姑告他去!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于崮!你这小人!我来告你了!我来告你了!!”
她喊完这一嗓子,终于卸了劲儿,只是呵呵冷笑,于家人扑过来,七手八脚把老夫人扶回床上去,于谚匆匆回屋来,听着于老夫人的哭骂,抢上前去握着她的手,也是一样地痛哭失声:“娘……娘,好,好,您告他去,您告他去……”
于老夫人靠在于谚肩上,哭着低声喃喃自语:“阿娴,阿娴,我对不起你爹娘哥哥,我对不起你……我是个胆小鬼,我贪生怕死……我是没法子,我真的没法子,我舍不下你哥哥你兄弟,我舍不下他们啊……阿娴,你不要恨姑姑,到了地底下,我告他去,我告他去……”
玉楼春瘫坐在地,一直都不说话,有人一左一右把她扶起来,她站直了身子,才想起她应该扮演好一个驼背,正要弯下腰去,身边的于朝却忍着抽泣,轻声叫她:“姑母,给您帕子。”
另一边,柔软甜蜜的小银兔儿抱住玉楼春的腰,她紧紧地贴着玉楼春,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玉楼春的手臂,声音很温柔很温柔:“姨母,姨母,乖,不哭,银兔儿抱抱你……”
她抬眸望去,就见于太守夫妻两个并肩而立,望着她坠下泪来。两位中了举人的公子走到她跟前,与于朝一起跪在她跟前,给她行了跪拜大礼:“姑母安好。”
玉楼春想侧过身子躲过这一礼,不知为何又一动不动,她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正是黄昏时分,阴雨连绵,于老夫人房里门窗紧闭,又未掌灯,一室晦暝,玉楼春一摸脸,方知不知何时,自己脸上竟湿漉漉一片,鬓发连带花白假发都黏在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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