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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季刚至,天气忽然间寒冷异常。北风丝绺绺地贴着墙根扫着地缝,树上的叶子一片也不剩了。早五更紫鹃就从自己家的小院子里堂屋出来,看看天色还黑漆漆的,小丫头擎着明瓦的灯照着紫鹃的脚下道:“奶奶当心。”朱英在院子里练完几套拳,过来笑道:“今儿个事情多么?你真的要当心,别累着了。”说着亲自去门口让马车夫把车赶近些,又搀了紫鹃准备上车。紫鹃不说话笑着踩了脚凳子刚要上去,忽然那边跑来一个人道:“朱大娘子,我等你好半天了。”原来是管炭火的一个管家娘子,呼着白气道:“如今二十几处庄户头都来了信使,今年的炭火都齐全了,上等手炉用的银霜炭有2000斤,柴炭有十二万斤,都在路上呢。去年的还剩了二万斤,足够用的。”紫鹃微笑道:“昨儿使人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那娘子犹豫着道:“我回了趟娘家,只因我侄女儿要出嫁--”紫鹃道:“我知道你说了实话。你这一大早来回我,怕我说你是么?再以后要有事,先告诉去哪儿了,再说要多少时辰。不能尥蹶子就走,更不能撒谎。”又道:“你去应卯吧。”那女人连应着好几个是字儿,小跑着去了。这边朱英笑道:“你说话越来越学王妃的模样儿了。”紫鹃摇摇头道:“我有时会发脾气,姑娘的涵养我还学不来。你今儿个跟王爷去到西山狩猎去么?那晚上才能回家了。这天也怪冷的,衣裳多穿一件。”朱英道:“别管我,你更要当心些,慢慢走路,你给王妃说了么?”紫鹃笑着道:“她已经看出来了,还让我歇几天,可是我歇不住,不跟你说了,我走了。”说着就要上车,朱英两手一抄把她平举到车上。轻拍了下马屁股,那车就动了。朱英喊了声赶车的小厮,后面几个婆子和丫头也赶紧跟着过去了,原来大家看他夫妻两个亲热说话,都躲的远了些。
车到王府门前,大门关着,大家都是走旁边的角门,守门的卫士众多,早有人过去把门开了,紫鹃让丫头扶着下了车,刚走了没两步,冷风中有人细细地喊了声:“紫鹃。”紫鹃听着发愣,平日除了黛玉这么叫她,在这地方再没人敢这么叫的。回过头看过去,眼前一片朦胧青黑,一团影子也移了过来,听那影子又发出了一声:“紫鹃?”这时紫鹃身边的婆子丫头都呵斥起来:“什么人?!”护卫也过来了几个,紫鹃道:“都别吆喝,问他是谁。”那人忽然声音大了些:“真是你么?紫鹃,我是宝玉。”紫鹃一听,连忙叫人都别动,自己赶过去仔细一看,那宝玉穿着件半旧的黑布厚棉袄儿,两手揣在怀里,冻的脸色发青。紫鹃心里一酸,忙道:“你怎么在这里?”只见宝玉咧了一下嘴似哭又似笑一般道:“太太没了,昨夜里丑时二刻没的,老爷见太太去了,也倒在了地上---宝姐姐叫我来给你们说一声,若有空呢,就来一趟,没有空,也不必来了。”说完就往回走。紫鹃连忙叫住他道:“你也是,什么时候来的?这样冷的天,怎么也要暖和一下再走。”宝玉道:“我出来一个时辰了,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是先回去看看。”紫鹃连忙叫赶车的小厮:“你去送送二爷,就呆在那里,看还有什么事吩咐了你就去做,我今儿晌午会去那里一趟。”那小厮连忙应了,赶去载了宝玉,那宝玉依旧袖着手,也不道谢,上了车去了。
紫鹃这边进了王府,角门里面有顶小轿等着,原来黛玉知道紫鹃有了身孕,便不让她过多操劳,可是紫鹃是个不肯闲下来的性格,她也怕黛玉累着,主仆两个互相牵挂着,黛玉让抬轿的婆子时刻跟着紫鹃,不让她多走路。待紫鹃到议事堂点了大家的卯,把该做的都吩咐了下去,天已经亮了。王爷带朱英等人匆忙走了,太妃和黛玉都起了身,吃过早饭,紫鹃抽空给黛玉耳语了几句,黛玉眼圈就红了,接着就向太妃告了假,太妃一听也说:“天气骤变,也不知有多少人家接济不上炭火,老年人是抗不住的。”就让黛玉带了紫鹃去。黛玉和紫鹃共乘一辆翠盖朱缨八宝车,后面还跟了两辆载了煤炭粮米的车,前头几个王府护卫护着,一同往落雪巷来。路上紫鹃道:“姑娘别伤心了,原以为德妃娘娘升为正宫,皇上大赦了天下,珍大爷他们马上就回来了,老爷也脱了罪身子,眼看着就过好了,谁知竟还是没逃过去。这还是命。”黛玉道:“我只觉得有些心慌,好像要有什么事情。”说着话车已经停在了,只见宝玉和贾环站在门口,披麻戴孝迎接过来,原来贾政昨晚一口气没上来也死了。黛玉洒泪而入,就见宝钗眼肿得胡桃一般,但还是端庄静美神色一点也不走样儿。李纨和湘云跪在一起,正在地上笼着一堆冥纸烧着,盖因外面有风,不好出门去烧。屋内寥寥无人,两口棺材并排放着。黛玉心内堵着严严的,对舅父和舅母的感情远没有外祖母那么亲,再加上宝玉的婚事还是王夫人做的主,黛玉心里隐隐地有些恨她。但想起母亲贾敏,由此想着舅舅贾政,如今老辈子人都没了,往后的日子会怎样呢?黛玉正要跪下哭,李纨那边早搬来一个小凳子道:“王妃不可失了身份,反使得去了的人不得超生。”黛玉听了泪眼婆娑,扶棺哭泣。宝玉和贾环连忙以孝子身份向黛玉磕头。李纨便相让着黛玉到里间屋,薛姨妈便陪着黛玉坐着。
大家正在说着举丧发送的事儿,小丫头又来报知城南蒋家来吊丧。只见那蒋玉菡扶着大腹便便的袭人进来,与宝钗等厮见。原来袭人得知宝玉的住处,已经来过一趟。袭人给那两口棺材磕头,想起当年王夫人对自己的信任和关切,那不同于其他丫头的尊贵,自己的贤淑亲近左右着宝二爷的生活。现在那些想得到的都烟消云散了,想忘记的却铆钉一般卡在心头。袭人叫着“太太啊,带我一起去吧。”哭了个喉噎泪尽。蒋玉菡怕她哭坏了,几次扶她起来,袭人总是不肯,宝钗和李纨不住地劝她,袭人也似听不见一般。最后还是宝玉淡淡说了句:“你只管这样,也不好,你还没有拜见王妃。”袭人这才止住哭,颤颤地进去给黛玉叩头。黛玉关切地问:“几个月的身子了?”袭人羞怯答道:“七个月了。”黛玉忙道:“那可要小心,不要哭坏了,你且坐下说话儿。”袭人这才抬眼看了黛玉,就见黛玉眉山含烟,目光盈水,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这林姑娘怎的越来越与众各别,仿佛神仙点化了一般。低下头便有些羞惭难耐,自己这副样子本不该来,可是想见见那个冤家,想给他说---心里的牵挂只好借这个由头才行,蒋玉菡那边看着袭人也不说话,袭人只想着宝玉。不承望见到林姑娘,见她仍念旧情,宽厚善待了这些伤过她的人,可见她不象自己和大家想的那么刻薄小性儿。想她如今已是王妃,本应该高高在上,大肆铺排,但却并不像当年贾府一般男女主子们奢靡华丽。那边紫鹃过来拉了她的手,袭人知道紫鹃嫁了一位王府五品护卫长官,便问:“妹妹一向可好?”紫鹃趣她道:“不如你有这么大的好,正是呢,你这样子,我都不敢认了。”袭人正经道:“只有你我还有些盼头。主子们现如今都这样了,我除了能哭哭他们,也没有别的法子。”紫鹃听她这么说,也红了眼圈道:“你这样哭,对身子不好。这也是生死由命,无可奈何之事。”这时又有先前邢夫人的弟媳带了外甥女邢岫烟来吊唁。原来那年薛姨妈求了邢岫烟给侄儿薛蝌为媳,没想薛蝌回南之后再没见回京来,所以那亲事始终未果,但岫烟却坚贞等候。邢夫人和邢大舅死后,岫烟与母亲靠缝补针线过活,现正靠在宝钗的衣铺为生。此时也拜见了黛玉。
陆陆续续来了些邻里街坊,因为他们刚搬来不久,一家子人平日很少抛头露面,谁也不知这家什么来头,忽然间来了几辆不一样儿的大车,还有几个锦衣护卫,都过来瞧瞧新鲜,之后便疑惑地离开了。那边黛玉和宝钗商量着移棺至城外铁槛寺去,正说着,忽然外面有人低声急报过来要请王妃即刻回府去,紫鹃赶紧出去问何事,回屋来便道:“了不得,是王爷在山上骑马摔了腿,现在坐车正往回来,宫里头皇上皇太后也派内廷公公来问。”黛玉一听站起身来向大家告别,宝钗急声道:“快去照顾王爷,这里已经都妥当了,王妃不必再回来。”宝玉道:“我送你。”说着先出门等着,待黛玉疾步走到车前,宝玉便两手相握一揖到底,抬起头来轻声道:“妹妹,先前的事都忘了吧。如今他们都走了,你别怪他们,也不要怪我。”黛玉忽听他没头没脑说这几句,心里慌慌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一只脚要走,另一只脚要留,脑子里乱糟糟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道:“你好-奇怪,我怪你什么?我要走了,你也去吧。”宝玉笑道:“是,你走吧,我也回去。”说完亲自扶黛玉上车,紫鹃向宝玉行礼告别,宝玉道:“紫鹃,谢谢你照看林妹妹,只盼你们都平安造化。”正说着,宝钗过来拉他道:“你只管罗嗦些什么?快让王妃走啊。”宝玉道:“王妃请。”黛玉上了大车,车行渐远,就听宝玉又喊了一声什么,黛玉没听清。
就听得一阵北风陡然间呼号呜咽着穿过这落雪巷,驾车的马也被惊的啾啾嘶鸣起来。天光渐渐有些昏暗,原来像铅色棉花一般的云朵惊悸般遮盖了小小的白日,等风吹散了,片片像挂在屋檐挑角上一般伸手可及,听得巷内人家有檐下铁马呼朗朗叮当乱敲不断。
黛玉的心焦急,但又有些空落落的,那北风的凉意直吹入心底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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