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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黛玉被宝钗等人让到上座,薛姨妈在旁边陪着,紫鹃也来给各位旧主子行了礼,王嬷嬷和雪雁也来向大家厮见了。大家都坐好说了些家常话儿。
那边蒋玉菡却犹豫着对宝玉道:“二爷出来后到哪里去了?我在京城里找了个遍,也不敢打听--”宝玉想起在家里贾政还有带罪之身,便道:“先前在城外,如今又搬到城里来住了,只因家里有些事不好声张,以后再给你说。”那蒋玉菡还是低声道:“二爷知道花大姑娘的事么?”宝玉脸色一紧,又释然笑道:“我知道,她哥哥赎了她回家,听说她也嫁了人。她原也不是我们的家生子,不该受我们家背累的。”那蒋玉菡轻声道:“二爷不奇怪么?刚才王爷问是谁家的闺秀,我没敢直接说---就是她嫁了我。”
宝玉一听,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半晌才道:“这真是巧。”蒋玉菡没听明白问道:“二爷说什么?什么巧?”宝玉笑道:“这是老天爷安排的么?”蒋玉菡听宝玉答非所问,觉得他是不是又迷糊了,想再问,那边戏班子的管事来请,就道:“散了戏请二爷吃酒,二爷等我。”说着匆忙去了。这里宝玉兀自想着:佛经云:自性,具三身,一者法身,二者圆满报身,三者千百亿身。谁是我的千百亿身?这世上多了去。这世上不过是男人女人二种,却不料可以生出那么多的红尘冤孽来。想当年那园子里姹紫嫣红开遍了女儿花,原想能和她们一处生死到老,哪怕多两年也好,再只愿守了她过下去,也算守住了一颗心一个人儿。那花袭人是不用说的,必然也存了心跟我。只可惜了晴雯死的早了,那年写的《芙蓉女儿诔》岂止是哭她一个?竟是哭尽了园子里的女儿们。如今这上边的她是无法再得了,就是那个袭人,当初红绡帐底卧鸳鸯,今日也成了他人之妻。想来自己这副皮囊与众人一样,心里身子都不能如愿。世上的女儿就只期盼了和她---还有那花袭人的温柔,可惜我都是无缘的,做人的趣味又在何处呢?想着滴下泪来。黛玉和宝钗正在说着孩子的事儿,一瞥之间看到宝玉用袖子擦眼睛,心下诧异,瞬间便有些难过。
宝钗正在说到兴头儿上,说芊儿呢喃着话儿的时候都有“娘”的音儿了,薛姨妈道:“丫头们说话比男爷们儿早,行动却慢些。”湘云道:“芊儿很乖,面相像宝姐姐,性格像宝哥哥。”正说着,小丫头捧了戏单子过来,大家请黛玉先点,黛玉便点了一出《还魂》,之后薛姨妈点了一出《满床笏》,李纨点了《双官诰》,递到宝钗那里,宝钗双手递给宝玉,请他先点。宝玉呆呆地接过戏单子来,看了半天自语道:“我是没有戏可点的。”仍还给宝钗。宝钗见他又变了样子,不由得注意地瞅紧了他,于是随便指了一出,到湘云那里,湘云道:“这些也够了,我承了宝姐姐的福吧。”贾环对湘云笑道:“姐姐该点一出自己喜欢的。”湘云笑笑,低了头没吱声。于是小丫头把戏单捧回去了,那台上便扮起戏来,一路唱将过去。
这边不断地上了些精致的菜肴和好酒,黛玉也无心吃这些,正听着戏想心事,王爷派人来请,黛玉和紫鹃便过去了。那边大院子里给太妃等亲族好友搭的戏台上正唱着《西楼会》,水溶见黛玉来,也不看戏了,从前面座位上起来,叫奶妈抱了万儿,迎过来道:“你不是说他们想见见万儿,这会子抱了他过去?”黛玉看大家都瞅着,便说:“等一会儿,哪能刚来就回去。”说着拽了他到太妃跟前去。太妃一见万儿便伸手接过去,让人传话叫台上的锣鼓家什声音小一些,一边对黛玉道:“亲戚们高兴么?”黛玉连忙答谢了太妃,又禀告说想抱万儿过去让大家见见,太妃道:“抱好了,多跟几个人。”黛玉接过万儿亲了亲,又问太妃还需要些什么,太妃道:“难为你操持得这么好,都齐全,你不用管了,去吧。”黛玉遂告辞了出来,把孩子交给奶妈,身后跟了一堆要回禀事情的人,黛玉边走边轻声吩咐了,待走到这边院子的门口,人就一个个散去办事了。黛玉回身却看见水溶还在门那边站着未进去,便觉得好笑,停下来等他。水溶也笑着,走过来对她道:“看你日理万机,想帮帮你。”黛玉道:“家里的事不用你管,你只要待好客人和亲戚就是了。”水溶悄声道:“遵命。”黛玉憋不住笑,说:“人跟前你别这样儿,哪像个王爷?”水溶道:“在外人面前我得端了架子,在自己亲人和亲族面前我再那样儿就累死了。我不进去了,不然他们又给我行礼,你什么时候再回来?”黛玉知道他惦念着自己,只道:“再看过半出戏就来,你别等我,快陪母妃去。”
水溶刚要走,忽听门外有人低声道:“王妃哪里有空管他们这样的烂事儿,快让她走!”水溶停了脚步,和黛玉对望一眼,水溶对离了稍远处的下人点了下头,立刻过去一个人打听什么事情,一会儿回来跪着回道:“一个姓贾的妇人,说是王妃旧日老师的内人,她家老爷到平安州给南王府办事,在州界边上被劫道的给抢了,最后拿刀捅死了。如今南王府只给了二十两银子发送,那妇人不服,要告官去,也被人打成半死,缓了劲儿来到这里求王妃。”水溶对黛玉轻声一笑:“这人果然死了,真是老天报应。”黛玉道:“我们师生名分早已不存,这事也与我无关,让她走吧。”下人应了一声,刚走两步,黛玉又叫住他,水溶见她犹豫思忖着,便替她说道:“叫两个人跟她去把那人葬了,从账房支一百两银子作盘缠,叫她回原籍去吧。告诉她,不要再来了,再来她全家难保活命。”黛玉见水溶这样理解自己的心思,抬头看着水溶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如花开霎那,照得水溶心颤,水溶唇角含笑不语,只悄悄握了她的手以示心知肚明。
水溶握住黛玉的手就不想松开了,牵着她的手走了两步又道:“不然我还是和你进去。”黛玉见他这样,便笑着说:“你去了大家麻烦,我也得跟着照顾礼数,且让我放松一会儿。”水溶遂停了脚步,这时那边又有人跑过来禀报事由,呈了一个金红闪耀的请帖上来,黛玉从丫头手里接过打开扫过几眼,秀眉微微皱起轻声道:“这算什么?怎么要请我去那里?”水溶看了一眼,呵呵笑起来道:“我知道,这是景田候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家,如今是他家把贾家那荒了一年多的大观园买了去,茸修一新,预备着接他家刚封了兰妃的小妹子的。”黛玉苦笑不得:“这真是所谓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人若有心披戏装’。他们不知道我从何处来的么?”水溶看着黛玉笑道:“你自然是不想去了?如此便回绝了他。”黛玉道:“我再想想怎么回复好,你请先去吧。”正说着,太妃那边请水溶过去。
黛玉这才和紫鹃抱着万儿进了这边的院子。大家连忙离了座迎过来,万儿正是活泼乱动的时候,两个奶妈轮流抱着他,仍旧累的手酸。宝钗第一个抢着抱了,喜得泪花儿直闪,不由得对黛玉发自内心地羡慕:“妹妹是最有福气的,什么也比不过有个儿子强。”李纨在旁边也啧啧不住地赞赏,湘云马上道:“女儿怎么了?我们芊儿很好呢。”薛姨妈笑道:“云丫头说话糊涂,别说是北王府的世子爷,就是平常人家,自然还是得儿子珍贵。”黛玉微笑着道:“姨妈现在还不是因为宝姐姐这样能干,才安享了暮年?”这句话让薛姨妈想起自己那个好惹事端、死于非命的儿子薛大傻子,一时便也红了眼圈道:“何止是你姐姐?若没有你,我更活不了,大家也不都是承了你的福?”黛玉看宝玉一丝儿不动地坐在那里看戏,但心似乎又不在那里似的。贾环连忙叫了宝玉过来,宝玉的眼直直地望着宝钗怀里的万儿,忽然一笑道:“真还是又见到了他,不过我以前也见过他,在梦里。”湘云埋怨道:“宝哥哥说话像在梦游似的。”宝钗自看出宝玉的那个念头之后,一直万分小心地看着他,总怕触发了他心头芒刺。于是使劲瞅了一眼湘云道:“妹妹别乱说,他自然是欢喜世子爷才这么说话--他心里觉得亲热。”宝玉对宝钗点了头,又微笑着对黛玉道:“世子爷实乃龙驹凤雏,真的是万里无一,质资非常。将来的成就必不在王爷之下,非我碌碌之辈所能仰望者。王妃请将心宽待稳妥地放好,不要拘束了他。”大家没承望他说出这样一番正经话来,宝钗便端庄地笑了。黛玉看着宝玉道:“我记着你的话,不拘束他,你也要宽心,好好在家里写你的文章。”宝玉点点头,仍旧坐回去看他的戏去。这边女人们谈论着孩子,一忽儿台上正唱出一番戏文,正是宝钗无意中点出蒋玉菡最拿手的《占花魁》,只见他扮的那小生秦重,百般温柔地礼让着花魁娘子,正唱那《贺新郎》一曲。
黛玉见宝玉兀自轻拍着膝盖,也跟着唱,但却拗着口儿,原来他已更改了台上的戏文,一时宝钗和湘云也停了说话儿,侧耳倾听他唱道:
“情不堪细问,沉迷醉,缠绵辗转,无人知会。
叹今朝物是人非,瘦骨玉带松围。
紫香枕,半拖乌云。
重帘依然透风进,羞惭煞,犹记风筝飞。
故园往事梦已醒,谁承想,误了终身。
断肠人怨,细听花开藏精髓。
怎知姻缘前定,嘻笑那,月老红线。
对月遥祝冰魄冷,枉思量,空对菱花镜。
人憔悴,问花影。”
台上那琪官刚甜蜜和美唱完戏词的最后一个字,台下宝玉就大声喊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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