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女频频道 > 翻译官 >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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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乔菲

  一直向西飞行了将近十个小时,当地的傍晚时分,我抵达巴黎。

  取行李,出港,到处是高眉深目、低声说话的外国人,一转眼,原来已经来到陌生的城市。

  我要去南方的蒙彼利埃,要到城里的火车站乘高速火车。一路打听上了大巴士,车子在夏天蒙蒙的细雨中穿过城市,驶向里昂火车站。

  暮霭中的花都。

  我这一路只觉得眼睛不够用。

  古老梧桐,霓虹街灯,细雨润泽几百年的街道,水汽氤氲神色暗淡的行人。有美丽的少年牵着大狗在街头匆匆而过,有神秘的女郎在咖啡座透明的橱窗里点燃一支烟,静静看向外面,不知谁是谁的风景。依稀可辨的是远处铁塔高高的影子,虚虚的,是印象派的造型,我用手指轻轻敲打窗子,用法语低声说,埃菲尔,埃菲尔。

  前面同乘的老外回过头,问我:“第一次来巴黎?”

  我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啊,对。”

  七点多钟,我到了火车站,买票的时候,人家告诉我,最后一列去南方的火车刚刚离开,最近的一列要等到明天早上六点半。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等待。庆幸的是,人家见我大约不到二十五岁,又乘坐最早的一班火车,给了我五折的车票。

  我坐在车站的长椅上,想要这样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吃点儿带来的饼干,碎渣掉在地上,吸引来大群灰黑色的鸽子,蹦蹦跳跳地直吃到我脚边。

  不知等了多久,车站里的人渐渐少了,我看见几个高大的警察牵着嘴上带着皮质嚼子的凶猛大狗走过来,几个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站下来,低声说话,不时向我看一看。

  这么苟且。我心里冷笑,我从来习惯孤身一人,来之前,早已准备好,小样儿,谁要是敢刁难我,看我如何发作。

  我心里默默背诵一段准备好的话: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受法兰西共和国教育部、蒙彼利埃保罗瓦莱里大学邀请,来法国留学,如果遭受不公正对待,我受我国大使馆保护,并有权诉诸法律……

  或者:哦,原来这是法国的民主?

  好,再来一遍。

  过来的是相对年轻的一个,谁知他面露微笑,用僵硬的英语说:“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

  我用法语回答:“中国人。我说法语的。”

  “太好了。”他搓搓手,“小姐,你不能待在这里。”

  “为什么?”我已是箭在弦上,“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一来这里不够安全,单身女性最好不要待在这里。二是,最后一班火车已经发走,火车站将在半小时之内关闭。”

  火车站还会关闭?

  我愣了一下,怎么教材上没写?

  但他说的没一句不是好话,可是,那我去哪里?我向外看看,什么时候了?怎么咖啡馆都打烊了?

  “我说的你听懂了?好,那我再说一遍英语……”

  我赶紧伸手阻止,老实地说:“您看我的行李,我不知道去哪里。”

  年轻警官看看我,为难的样子,回去请示同伴,又作一番商议,过程中那几个人向我微微笑,现在觉得刚才的想法真是武断,又觉得倒是为难了人家。

  年轻人过来对我说:“不远处有为学生提供的青年旅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空位,不过,我可以把您送过去。您看这样合适吗?或者……”

  他提的第二个建议是让我去附近的警署等第二天早上的火车。

  哪儿有这样的道理,留学的第一天就进局子?忒不吉利。

  我说:“麻烦您带我去青年旅馆。”我看了看那边的几个人,又多留了一个心眼,我笑一笑,“我怎么知道,你们是真的警察?”

  年轻人也笑了,“我们不是警察,是巡逻的宪兵。我是实习宪兵祖祖·费兰迪,我的兵号是……”

  我做放心的样子,笑着说:“啊,是宪兵啊,哈哈……”

  转身就掏出小本子,用汉语写道:我如果遭遇不测,是被一个叫祖祖·费兰迪的实习宪兵带走,他的兵号是……写完了,自己就有点发呆,这是写给谁呢?谁会看到这些字呢?

  程家阳。

  我潦草地写他的名字。

  人长得高大就是好,我沉重的箱子被年轻宪兵轻巧地提起来,大步子迈开,带我离开车站。

  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走得真是不远就到了青年旅馆。我真幸运,还有空床。价格已经为世界各地的青年学生压到最低,十八欧元,我没敢换成人民币想。

  登记完了,宪兵对我说:“现在是两点钟,您的车是什么时间?”

  我拿出车票,看一看,“六点半。”

  “不要晚了。再见。”

  “谢谢您。再见。”

  我洗了洗,清醒地躺在床上。

  虽然旅途劳顿,不过,心里是新奇而兴奋的。

  我现在人在哪里?巴黎啊。埃菲尔的巴黎,卢浮宫的巴黎,拿破仑的巴黎,雨果的巴黎……

  而我将要去的是地中海边风景如画的蒙彼利埃。

  人原来已经在实现了的梦里。

  不过也隐隐心疼这容纳我四个小时的十八欧元,留给家里一点,我带来自己的大部分积蓄,可是仅仅有放在内衣里的可怜的几百欧元。

  可得省着点。

  我想起刚刚在车站的一幕,为自己的紧张兮兮和小心翼翼而觉得可笑。

  这样想着想着,天空就有鱼肚白了。

  我看看表,啊,还是北京时间,那么现在的巴黎时间是……

  此时有人敲门,我打开,是高大的法国男孩子,仔细看看,哦,原来是脱了制服的年轻宪兵。

  “小姐,现在是五点四十五分,您现在去车站,检票上车,从容一些。”

  “好好,谢谢。”

  我关上门,火速换了衣服,洗漱一下。

  宪兵仍然是帮我提着箱子,送我到火车站。

  路上我问他:“你们法兰西宪兵还负责接送外国人吗?”

  “在火车站工作的,要保证公民及外国人安全。”

  “负责送站?”

  “那倒不是。我下了夜班,恐怕您睡得太晚,耽误火车,反正我回宿舍也顺路。”

  “哦,真是谢谢。”

  我们进了站,我看见几辆子弹一样造型的高速火车已经停在那里。宪兵指给我检票机,“请在这里检票。”

  车票一头进一头出,打上小小的缺口。

  宪兵告诉我:“火车上列车员会检票,请放在方便拿的地方。”

  “当然。”我说。

  车站里此时已有稀少的旅客。

  我跟他握手,心里很是感激这个热心的青年,一迭声地说谢谢。

  他看看火车,“您这是要去哪里?”

  “蒙彼利埃。我要去学翻译。”

  “难怪,您的法语说得真好。”青年说着笑了,“蒙城是个好地方。气候温暖,阳光充沛。”

  “您去过?”

  “我就是那里人。”

  “哦。来巴黎工作?”

  “实习。”

  “是啊,您昨天告诉过我。”

  我要上车了,再次感谢他。

  年轻宪兵祖祖·费兰迪对我说:“加油。”

  一千一百多公里的距离,高速火车风驰电掣,这号称陆地上最快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果然名不虚传。

  车上乘客不多,有人小声地聊天,有人睡觉。我因为第一次乘坐高速火车而心生感慨,只见一路的风景影子一样地向身后飙去,快得让人猝不及防,像峰回路转的人生。

  2

  程家阳

  这一年的夏天,有这样几件事情发生:我与乔菲来不及见上一面,她终于远赴法国念书,走了月余,没有给我任何音信;我在局里被擢升,除了日常的翻译工作外,还要顶替跳槽的同事,负责新进翻译的培训;关于网友“我就不信注册不上”,我知道的事情多了一些,以冷静的态度跟我批评女人的这位,却是个女人,网络上的写手,忙着自己的第二本小说。

  小说是有关于什么?我问。

  住在天井对面的男女,对对方的性幻想。

  有结果吗?见了面吗?

  没有。没有见面。为什么要呢?徒增烦恼和失望。

  又是距离产生美的主题。

  这是句实话。

  噢。

  我要下线了。

  时间还早啊。

  睡觉了,还要上班。

  少见你这样没有不良嗜好的男人。

  谢谢啊,回头聊。

  我关闭电脑,打开台灯,阅读文件。

  随手拿出抽屉里的大麻,点燃,吸一口,便又觉得不是那么疲惫。

  不久我母亲过生日,家里举行小型的宴会。

  小姨是司仪,她是风雅的高手,从音乐学院请来两位钢琴家助兴,自助餐是瑞士酒店的名厨到场精心炮制。

  宴会当天,亲朋好友济济一堂。

  另外一家很给面子,文小华的父母亲自赴宴,她那天与我母亲握手,声音轻轻地说阿姨生日快乐。

  我眼看着我母亲眼睛一亮,“这是小华?多漂亮的姑娘。”

  她自那时起对文小华留下深刻而良好的印象,因为在当天的宴会上,文小华也即兴演奏了一首钢琴小曲《小绿苹果》,技艺娴熟,不亚于专业好手。

  这种女孩子让人佩服敬仰,身上有无懈可击的亮丽光环。不过,不是我这种千疮百孔的人能配得上,所以在之后不久,母亲要我送一些来自南美的好烟好酒去文家当做还礼被我断然拒绝。

  “您要么让司机去送,觉得不够分量,就自己去送,让我去算干什么呢?”我说。

  母亲狠狠瞪我一眼。

  家明不像我一样有这些无聊的问题。

  一方面,他让我父母亲瞧够了厉害,至少在这个问题上,在上次那场战役后,双方都不轻举妄动,家明没有来历不明的固定女友,而我父母对他的私生活也不敢横加干涉;另一方面,无论在谁的眼中,他的风流生活都让他看上去比我更像个正常人。

  我深知这点,索性如法炮制,免得我母亲为我瞎操心。

  只要有空,我便流连于夜店。渐渐悟得乐趣。

  我喜欢年轻的女孩子。坐在酒吧的深处,孤身一人,神色迷离,不知在什么地方也有自己的问题,来到这里买醉,买遗忘的片刻。

  话不用说几句,眼神不用太多来回。觉得顺眼,便可以一夜风流。

  有人肢体柔软,经验丰富,zuoai的时候可以摆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姿态,可越是这样,我只觉得新奇滑稽,越不得投入,仿佛看活色生香的表演。

  有人在第二天早上跟我要钱;有人在第二天早上提前消失,给我留下钱。

  我心安理得地付款或是收钱。金钱是与性等价的东西。

  我在吧台前喝酒,也有男人上来搭讪。

  我礼貌地解释我并非乐哥儿。

  来人说:“我也不是啊,我有老婆,是个名模。”

  “我不好此道。”

  “不如试试,试了之后才知道。”

  这样做,就让人厌恶了。

  我推开他,离开酒吧。

  在外面点起一支烟,找自己的车子。冷不防被人推倒在地,回头看,是刚才那恶人的一张脸,他的身边还有同伴。

  我的脸上又遭重拳,嘴里有腥味。不知道是哪里流了血。

  “长张小白脸就把自己当神仙了?出来混还装处男!”

  反正他说得也没错,我也没反抗。

  这人出了气就走了。

  我拿出手帕擦脸上的鲜血,手发抖,手机掉在地上。

  铃声突然间响起。

  我先看看号码,是法国的区号。

  是乔菲,我此时心如擂鼓。接通了,我只说一声“喂”,自己听到声音哽咽。

  “家阳。”

  “我听着呢。”

  “我到这边安顿下来了。不过刚刚从同学手里买到电话卡,所以才打电话给你。”

  “哦,没有关系。怎么样,顺利吗?”

  “很好。很顺利。”

  “……”

  “我知道,这是你的安排。不过,之前走得急了,没来得及给你打个电话道谢。”

  “没有关系。小事情。”

  远隔万水千山,声音在电话中总稍稍滞后,通话的双方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你知不知道,我追到你家,想要见你一面;你知不知道,我在飞机上做梦,好像又跟你飞去大连;你知不知道,一个男人,幽怨满腹地等电话,每每到深夜。

  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不能做声,否则就是大声的哭泣。

  电话另一端也没有声音,好久,她对我说,谢谢。

  乔菲对我说,谢谢。

  ……

  我压低声音,“还有事吗?我有文件要看。”

  ……

  “那好,再见。”

  “再见。”

  我看着屏幕暗淡,关上电话,收线,上车。

  车子在午夜的街头狂奔,像失去控制的断弦之箭。

  我的眼前,是混乱的道路,绝望的人生。

  车子一头撞在滨海路旁边的大树上。我的头磕在方向盘上,又在下一秒钟被气囊顶起,头向后顶在车座上,不能呼吸。

  我再醒来,周围一片雪白。然后我看见家明的脸。我现在人在医院。我好像只有眼皮能动。

  “醒了就自己起来吃饭吧。”他说,“我们医院食堂伙食很好。”

  原来没受大伤,我坐起来,自己倒水喝。

  家明仔细看着我,“你搞错没有?你自杀啊?”

  “开玩笑。小小事故,我酒喝得高了点。”我说,“你通知我单位给我请假没?”

  “今天星期六。”

  “哦。什么时间?”

  “下午两点。”

  “你没有告诉爸妈吧?”

  “没有,我也是刚刚过来。”

  我脱了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衣服。要走的时候,家明说:“哎对了,明芳来做作检查,我刚才看见她了,你不去打个招呼?”

  “逗我呢?你看我现在狼狈的样子。”我说,“我的头上还有绷带。”

  我的车子已经被拖走修理了,我在医院的停车场找到家明的车子,开到门诊部的门口时,看见做完检查出来的明芳,身边是她的丈夫,我见过的周南。

  这样看,她的肚子已经挺大的了,走路也不很方便,被她丈夫扶着,上了自己的车。我走在他们后面。可是,他们的车子开得歪歪斜斜,我一看,是左后胎没气了。

  他们自己也发现了,我按按车笛,他们停下来。我也下了车。

  见是我,两个人都挺高兴。

  我指着明芳的肚子说:“怎么长得这么快?”

  “哪能不快?再过两个月就生了。”周南说。

  明芳看看我的头,“你怎么了?”

  “摔倒了。”我说,“姐夫,你在这儿换胎,我送明芳回家吧。”

  “不麻烦你吗?”

  “要不然我也没什么事。”这是实话。

  去明芳家的路上,她把刚刚给小孩子照的超声波图片给我看,在浅灰色虚虚的影像上告诉我,这是心脏,这是肺,这是他的后背。

  “这么小,就什么器官都有了?”

  “都有了。生出来,连头发都会有,好吧?”

  我笑起来,“你可真是让人羡慕啊。”

  “羡慕,就自己成家,也生一个孩子吧,家阳。”

  我沉默,继续开车。

  余光里,看见明芳看着我,她温柔地对我说:“有了这个家和这个孩子,你就会安定下来,会快乐起来的。家阳。”

  3

  乔菲

  我放下电话,有点发呆。

  家阳在世界的另一端,我使劲儿想,想不起来他的样子。

  我现在住在大学城的留学生宿舍,一个人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卫生间和小小的电厨具,每一层有公共的浴室。

  我在银行开了账户,收到第一个月的奖学金,蒙彼利埃没有卖中国电话卡的,我在从马赛回来的华人同学手里买到,第一个电话打给他,话未说到十句,家阳说,还有文件要看,再见。

  电脑的声音提示:您通话的时间是一分二十五秒。

  我看着手里这一张画着猴子脸的八十五分钟的电话卡,不知道剩下的时间要打给谁。

  七月了。天气炎热。别人放假,学校仍然给我们安排了繁重的功课。

  我在翻译学院注册,所在的一个班,专授法汉翻译课程。学生不多,两个香港同学,三个台湾的,两个比利时男孩,四个法国人,还有我这唯一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大家已经都有了一定的语言基础和工作经验,来到这里接受的是拔高训练。

  每天的第一节课,老师一定会放一段时事新闻的广播,时间是十分钟左右,要求我们做笔录,然后进行交替传译。这个练习的时间逐渐增长到十五分钟、二十分钟,我的笔记越记越少,译出的内容越来越丰富详细。

  上午的第二节课是中法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知识的介绍,用以帮助我们扩大单词量,我从野兽派艺术背到非洲树蛇,从微电子撞击背到弗朗哥主义。

  这样学习的课程让人痛苦不堪,我直到绞尽脑汁、眼圈青黑。不过,也有苦中作乐的时候。

  下午的时间由学生自己支配,混熟了的同学们约定一同在图书馆做作业,帮忙修改错误。

  我们有时分别买了水果,去海边游泳、聊天,某一个下午规定只能使用一种语言,法语、汉语,偶尔英语。

  有天早上上课之前,从比利时来的乔特拿着报纸从外面跑过来,对我们说:“我说我昨天在海滩见到那个人就觉得脸熟,果然是罗纳尔多。”

  我看看报纸,花边新闻版的大标题写着:巴西球星罗纳尔多昨日在巴拉瓦斯海滩度假。

  “那你当时不说。”我说,“我还能要到签名。”

  “嗨,我就看到一个人身边带着美女,脑袋挺大,门牙中间还有缝儿,觉得面熟嘛,想不起来是谁。”

  “你现在想起来没有新闻价值啊。”法国男孩达米安抢白他。

  “我这就是事后诸葛亮啊。”乔特用中文说。

  大家都笑起来。

  从香港来的蓉蓉小提琴拉得非常漂亮,在市中心剧院广场上的酒吧做兼职,我们偶尔去捧场。

  这一群说中国话的年轻人引起了酒吧老板的注意。他提议我们不如在他的酒吧做一个关于中国的活动日,正是旅游季节,这定会吸引大批的游客,收入可以与我们五五分账。

  我们觉得很有趣,答应了他。

  我们用竹枝和我带来的中国结装饰酒吧,从台湾来的女孩会书法,在宣纸上用大字抄写了几首唐诗贴在墙上,俨然已有古色;我们点上从中国商店买来的薰香,于是又添古香;西洋酒吧在这一天将供应中国烧酒和各式从中国饭店订购的小点心;我们也请到了旅居的中国画家,到时候现场泼墨。

  一个星期,好像一切准备得当,老板说:“哎好像还差点什么。你们谁会唱歌?”

  达米安的嘴巴很快,“我听见菲洗衣服的时候唱歌,唱得很好啊。”

  我倒并不会怯场,只是想做得漂亮。

  我在学校的网吧里下载了《茉莉花》和《流年》的伴奏音乐,歌词翻译成法文。自己站在镜子前演练,唱到“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就愣在了那里,看着自己的手心,我曾经与谁狭路相逢,如今天各一方?

  中国活动日的那一天,酒吧里高朋满座,气氛热烈。到最后,人人都会用中文说你好、谢谢、恭喜发财,甚至“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在这一夜也遇到了老朋友,已经回国的欧德·费兰迪。她从远处跑过来拥抱我,吻我的脸,“乔菲,你还记不记得我?”

  我也抱着她,“我怎么会忘了?是你教会我吸烟。”

  “啊你终于来了蒙彼利埃。过得愉快吗?”

  “非常好。谢谢,谢谢。”

  学成中文的欧德回到家乡,现在在市政厅国际事务办公室负责与友好城市成都的联络工作。她把家里的地址和电话留给我,嘱咐我说:“乔菲,你有空可一定去找我。”

  这便是有朋友的好处,天涯海角不期然的温暖。

  在这一个月,我的基础课程结束,二十分满分的两门功课,老师都给了我十六分。打电话到邻居家,请阿姨转告给我的爸妈,对于分数,他们没有概念,我于是说得很简单,我在班里考了第一。这样好的消息,还要告诉谁?我拨通程家阳的手机,电话被转到了秘书台。

  我于是又打电话给欧德,问能不能在周末拜访她家。

  她说:“当然,当然,乔菲,如果你是好人的话,你就一定要来。”

  欧德的家在蒙彼利埃的老城区。

  青石板路,乳白砖墙,棕榈树掩映古老楼房。

  我一步一步走在狭窄潮湿的街道里,想象着,有多少木轮的车子曾经在这里经过,送来阳光口味的葡萄美酒;有多少人在这里经过,寂寞地行走自己的历史。

  如此浪漫的情怀却不适合我这样的糊涂虫。走着走着,发现不见街牌,不见行人,也不知这是不是我要找的那条街。

  差不多是傍晚了,不远处,有小店亮起招牌,我想去问问路,走近了看,是家比萨店。

  柜台里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正从烤箱里拿出新出炉的比萨。那张饼烤得火候正好,有着厚厚的奶酪、鲜艳的番茄、酥润的蘑菇和微微翘起一角的圆葱。男孩很满意,动作麻利地将饼切成均匀的几大块,转身放在橱窗里。这时他看见我。

  我觉得这个人是见过的,可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年轻的脸,黑发黑眼,向我微微笑,“小姐,新出炉的比萨,要不要尝一尝?”

  “我想跟您问问路。”

  我话音未落,有人从柜台的里面出来,是我的朋友欧德。

  “菲,我在等你。你自己找到了?真了不起。快进来。”

  欧德对男孩子说:“这是我的中国朋友,乔菲。”

  她又对我说:“菲,这是我的弟弟,祖祖。”

  世界真小,我于是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哪里见过的男孩子。同一时间,听见他说:“对了,我们见过的,在巴黎。”

  4

  乔菲

  祖祖是欧德的弟弟,正是我在巴黎邂逅的年轻宪兵。姐弟俩是一样的热心肠。

  他是十九岁的男孩子,高大英俊,抿着嘴巴微笑,有点害羞的样子,现在休假,帮助外出的爸爸妈妈打理家里的饼店。

  费兰迪家是意大利裔,他们的饼店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是欧德和祖祖的爷爷创建,门面虽然不大,却深受街坊四邻的欢迎,在这一街区也是颇有名气。

  “可是,到了我们这一代,遭遇产业危机。”欧德说。

  “说得这么严重,是怎么回事?”我问。

  欧德指指弟弟,“家里的手艺传男不传女,我爸爸要把店交给祖祖经营,可他根本不想继承。”

  “那他想做什么?”

  祖祖正准备打烊,将遮挡橱窗的木板一块块地镶上。

  “他想去非洲。头戴蓝盔到那里维和。”欧德咯咯地笑起来,“逗不逗?你都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是怎么想的。”

  “他不想,你可以学手艺继承饼店啊。”

  “我?”欧德伸出手,自己看一看,摇头晃脑地说,“用我这一双沾满焦油和尼古丁的手做饼卖给别人吃?算了,我跟政府没有仇,也不想添麻烦。”

  我们坐着聊天。祖祖收完了店,在一旁忙忙活活。没过多久,招呼我们吃饭。

  原来他准备了奶酪火锅:山羊奶酪放在餐桌中间的小煎锅里烤化,浇在煮好的土豆上,或者蘸着面包吃。味道醇香浓郁,我胃口大开,吃了很多。

  “在中国,你们吃不吃奶酪?”祖祖问。

  “不,不吃。”我想一想,“吃得不多。”

  我想起来,第一次,程家阳带我吃西餐,品尝了地道的法国奶酪,当时吃得不习惯,后来,却爱上这入口回香的味道。

  “中国最有名的食品是饺子。”我说。

  “我们也有。”祖祖说。

  “那不一样。”欧德对她的弟弟说,“中国的饺子馅不是奶酪,是蔬菜和肉。”

  “好吃吗?”他问,看着我。

  “过几天我做饺子,请你们去我那里吃。好不好?”

  男孩笑起来,“别说过几天,快说什么时候,我休假的时间不多。”

  “那,就两天以后吧。我再请一些朋友。我们一起办一个小聚会。”

  姐弟俩都很高兴,祖祖说:“我把爸的酒偷着带去。”

  欧德挤着眼睛说:“嘿嘿太好了,祝你成功。”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只大白狗从后面溜溜达达地出来,擦过我的小腿,吓了我一跳。它的前肢攀在祖祖的身上,祖祖捋一捋它额前挡住眼睛的毛发,说:“这是欧罗尔,我弟弟。”

  法国人爱狗就是如此,当做自己家里的人。

  他又对大狗说:“欧罗尔,这是菲,你看她法语说得这么好,厉不厉害?”

  大狗汪了一声,算是跟我打招呼了。

  别说,还真挺懂事。

  又聊了一会儿,时间晚了,我准备告辞。

  欧德说:“怎么办呢?车子被我爸妈开走了。”

  祖祖说:“我送。”

  欧德说:“你算了吧,不要拿你的老爷摩托出来炫了。”

  “我走路送她。”

  “那也好。”欧德说,“菲,他送你回家,你尽管放心,我弟弟身手了得。”

  法国南方的夜晚,海有多深,天就有多高。深蓝色的穹幕上,星子璀璨,有海鸟唱歌飞过,微带咸味的海风吹来,吹得树叶沙沙响,这些仿佛是人年少时心里面的声音。

  这样看,祖祖不像他的姐姐。我们走到环城电车的车站,他也没有说一句话。

  电车来了,我要走了,对他说晚安,再见。

  他却跟我一起上了车,“我送你到大学城吧。”

  好像又是我刚到巴黎的那一天,他送我去青年旅馆的一幕。这可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宪兵。

  一直走到我宿舍的楼下,我指着那扇窗子对他说:“你看,这是我的房间,两天以后,你不会找错吧。”

  “不会。”他笑一笑,“不过,你可要多做一些饺子。”

  “没问题。”

  我蹦蹦跳跳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换衣服,洗漱,看看表,都这么晚了,我刚才一定是坐最后一班车回来的,可是,祖祖他怎么回去呢?

  程家阳

  明芳的孩子生下来,是个小姑娘,圆脸庞,头发长了一小层。我的手指头被她抓住,手都攥满了。

  我带着我母亲准备的礼品去看明芳,在病房里,还遇到了文小华。

  孩子被她抱在怀里,攥着我的手。

  之后,我送文小华回家,路上,我们谈起这个孩子,名字还没有起好,明芳号召我们群策群力。

  我说要回家翻翻字典,小华说:“普通的汉字最好,名字越普通,人就越出色。”

  “有这个理论?”

  “对啊。你看,家阳,小华,多普通的名字,多出色的人物。”

  我笑起来。

  “你等会儿有事吗?”

  “没有。”我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不如去喝茶吧。”我说。

  “好啊,我知道一家台湾茶店,有各种各样的刨冰。”

  两个大人,像少男少女一样在装修成卡通屋的台湾茶店里吃五颜六色的刨冰,好像返老还童。

  文小华吃了一份芒果的,又吃一份山竹的,专心地品味,享受至极。我的一份,化成冰水了,才吃了一半。待到她吃得心满意足了,抬头冲我笑一笑,“谢谢你哦。”

  “谢什么?”我说。

  “这么耐心。等我到吃完。”

  “我这人倒是没有别的,耐心很多。”我很老实地说。

  “我有时觉得,你是礼貌得有些骄傲的人,不太说话,拒人千里。其实……”

  “不说话,是因为不太会说话;礼貌,就可以不用给出别的表情。原则上说,我是个懒人。”

  她看看我,又看看窗外。

  “我从小,很是争强好胜,念最好的大学,去最远的国家;工作了,秉性也是如此,做别人不做的艰难的课题,去最危险、棘手的地方采访。做人很努力,因为心里相信,只要努力去做,就会争取到目标。”她喝了一口水,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直到我遇到你。程家阳,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老外说的那种,困难的人。”

  “这样就开始数落我了?”

  “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使尽浑身解数地接近,每每发现,又像陌生人一样,又回到本站。长辈赞美我,你就跟着笑笑;剩下我自己,你看也不看一眼,话也不说一句。你不会不知道,礼貌过分就是不礼貌吧。有时,你也让我惶恐。比如,突然就心情好起来,愿意搭载我回家,我高兴地把自己的车扔在医院。比如,突然又不忙碌了,一下午的时间陪我吃冰。”

  “我不知道你开了车。”

  “我自己也忘了。”她一下笑出声来,“碰到你,我就是智商为零。”

  她把话说得这样清楚,终于决定不能再委屈自己。

  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问题艰难,让人不知怎么作答。

  也不能说抱歉,抱什么歉呢?折损了这么出色的女孩。

  我这样为难,抬起头,文小华在看我的脸。

  我只是觉得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失望,自己拿起手袋,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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