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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梅露带着浑身的疼痛走进办公室，欧阳头上包着纱布坐在办公桌前，两眼望着梅露的办公桌，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这和他平日那副谈笑风生的形象迥然不同，这使梅露感到十分陌生和尴尬，她故意把椅子弄得很响，企望欧阳能说点什么，但欧阳似乎没听见，依然呆坐，梅露觉得办公室的空气是那样沉闷，仿佛缺氧，憋得她难受极了，她拿起笔，又放下，反复这个动作，坐立不安，好半天，欧阳都没出声，眼睛那样阴郁，那样深不可测，象团漂渺虚幻的雾，突然，她听倒欧阳深深的叹息，让梅露不禁打了个寒颤，当她抬头时，欧阳已走出办公室了。
梅露望着他的背影，一种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是担心？懊悔？烦恼？她自己也说不清。
几天过去了，欧阳都没到办公室来，梅露坐在椅上望着窗外绿芽点点树枝，心绪不定，他怎么了？病了吗？还是开会去了？梅露不停地想，她听惯了他的笑声，此时，她觉得办公室静得让人害怕，静得让人发疯，她真希望欧阳能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里，好几次，她的耳朵产生幻觉，好象听到了欧阳的声音，但抬头看时，除了窗外的风声，办公室里空空如野，什么都没有，一种从来未有的悲凉袭上心头，她明白自己已陷进了感情的漩涡，不可自拨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欧阳仍然没有在办公室出现。梅露听说他下了车间，于是再也坐不住了，她决心去找他。
她来到碳化车间，在门口碰到李秋她问：李秋，看到欧阳吗？“
”你找欧阳？他在车间里。“于是他朝车间里喊道：”欧阳、欧阳，梅露找你。“但没有回音，其他的人全朝梅露望着，李秋拍拍头，”怪事，我出来时他都在那里，这会彪到哪里去了？你等着，我去找。“李秋转身就往车间里钻，梅露一把拉住他，说：”你不用找了，谢谢你。“她的声音哽咽了。她回头就走，她不愿让任何人看见她的眼泪，她明白欧阳故意躲着她，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刺伤，她不能原谅欧阳了，他太过份了。
”哎，快看，她来了，就是她。“梅露抬头一看，怎么走到了包装车间呢？这是妈妈上过班的地方，有几个女工坐在一袋袋整齐的化肥上，就象打量外星人一样地看着她，眼光那样粗鲁、锐利甚至是敌视，像无数把尖刀，梅露转身往回走。
”哎，长得可真漂亮，和她妈一样。“
”可惜都是破鞋，听说在追厂长，怪不得厂长这几天都在车间里，也许被她缠得心烦了。“
”真不要脸，一个临时工还想攀高枝呢，缠男人缠到车间来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黑不焉焉的。“
”她挖柳菲的墙角，使欧阳移情别恋了，柳菲恨死她了。“
”谁叫她不是厂长的秘书呢？人家当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喽，公私兼用，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恶俗的议论，梅露感到天昏地暗，天哪，我到底遭了什么事，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妈妈，是你带我来的么？是的，是你带我来的，你要提醒我已发昏的头脑，你要我明白实事，妈妈，你如果真在我身边，就救救我吧，梅露在心中喊道，踉踉跄跄地走着。
”怎么了，得意的灰姑娘？为什么这般模样？“
梅露抬起头，柳菲站在她面前，梅露不想招惹她，她抬脚就走。
”慢！“柳菲不依不饶地拦住她，”姓梅的，我早警告过你，不要惹我，你不听话，怎么样，现在感受如何，那些女工的舌头厉害吧？我很高兴，你这副模样再去让欧阳看看，也许会再引起他的同情的，小乌鸦，看样子，你好象哭过。但我劝你还是把眼泪留着，我要让全厂的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贱货，我要把你搞臭，到那时有你哭的。“
”啪，啪。“柳菲刚说完，两记清脆的耳光便落在她脂粉袭人的脸上，打得她金星直冒。
”柳菲，你枉披一张漂亮的人皮，你让人恶心。“
梅露鄙夷地看着捂着脸发愣的柳菲，扬起头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奔出厂区，坐在一条小沟旁，望着小沟里无声流动的水，泪如泉涌。在这偏僻的野地里，她只有对着流水倾吐内心的委屈、烦恼和愤懑，让它们随着流水一起流走。我与世无争，却事与我争，为什么做人这么难？她泪光闪闪地问着流水，然而流水沉思不语，它不理解人间的事。
她不能再呆在厂里了，在这个厂里，她觉得自己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要马上离开这里，她望望渐渐下沉的太阳，站起身子，摸去脸上的泪迹，快步向厂里走去。
她跑路书记办公室时，听到里面传来嘤嘤的哭声，她知道柳菲在她爸爸面前告状：”告吧，你再也污辱不了我了，再见了。“她正想走过去，但听到柳书纪说：
”这还得了吗，一个临时工竟如此放肆，你这个厂长是怎么当的，我告诉你，欧阳，你通知那个女孩，从明天起，让她不必来了，她的工作由柳菲代替。“
”柳书记，不要发火嘛，梅露是个沉稳的女孩子，决不会无故地打柳菲，也许是柳菲又对别人出言不逊了。“听得出欧阳有点幸灾乐祸。
”我……我只问她怎么哭了，她就给我两耳光。“
”好了，你也别哭，菲菲。“柳书记安慰女儿道，”我明天跟你们科长说一声，你调到欧阳办公室去吧，不必再到销售科了。“
”柳书记，你干脆把我的厂长也给撤了吧，我直言了，柳菲根本没有能力做我办公室的工作，还是让她在销售科吧，除了梅露，我不想让任何人到办公室去接替她的工作。“
”放肆，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对不起，柳书记，我不能采纳你的建议。“
”你为什么这么护着那个女孩，她不过是个临时工，而且听说她是父母都是有问题的，你要站稳立场啊。你要知道你已快入党了。你要经得起党组织的考验！“
”柳书记，谢谢你的提醒，梅露是我二十多年来碰到的最好的最令人敬重的女孩，和她在一起，我会工作得更好。“
”欧阳，你不要喜欢她，我爱你，知道吗？我会使你幸福的。“
”柳菲，我告诉你，我从来没爱过你，你不必再在这上面花费心思了。“
”呜—“屋里传来柳菲绝望的哭声，梅露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她拿出笔和纸，刷刷地写起来，写完后她如释重负地丢下手中的笔，把门上和屉子上的钥匙放纸上，起身向门口走去。
她在门口停下，恋恋不舍地对工作了两年多的办公室投去最后的一瞥，挥去睫毛上的泪珠，逃跑般地冲下楼。
阳光依然那样明媚，给人们带来无限的活力，欧阳两手插在牛仔裤袋里，吹着《流浪者之歌》，轻轻地走向办公室，好长时间没到办公室了，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也责怪自己对梅露的爱操之过急，他想起诗人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梅露是一个含蓄的女孩子，又经历了那么多不幸的事，不会轻易接受他的爱，但他相信”精诚所动，金石为开“这句话。革命尚末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他暗自为自己加劲。此时梅露在做什么？看书，写字，还是沉思？他一直为上个星期天自己的唐突失态感到懊悔，他想给梅露道歉，但他没有勇气看到她那双清亮无邪的眼睛，当梅露来找他时，他便侧身躲在工具柜后面，当他再出来时，李秋一把抓住他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梅露来找你了，好象还哭了。“
”真的，她说找我吗？“欧阳急切地拽着李秋的衣襟，”你没骗我？“
”骗你干吗？你快追，她刚走。“
刹时，欧阳心中涌出了既甜蜜又酸楚的暗流，他放开李秋，跑出车间，但梅露已没有踪影了。他找到办公室，也没有找到，刚要下楼去找，却被柳书记叫进了办公室，为梅露打柳菲的事和他大吵一顿，欧阳始终不同意柳菲调进他的办公室，他和柳书记闹僵了，不管怎么样，欧阳是不会让步的。
柳菲在职工中诽谤中伤梅露的事，他早已听到，也许梅露为此事打了她，是该教训她一下，欧阳在心中为梅露叫好。
不知不觉地到了办公室，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办公室里安安静静，梅露不在，欧阳纳闷了，”怎么搞的，都十点了还没上班，她从来不迟到的。“欧阳快步走到梅露的办公桌前，看到桌上的两把钥匙和桌上的纸，他预感不妙，拿起纸拆开，一行娟秀的字迹跳进眼帘：
欧阳厂长：
请允许我最后这么叫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自从一年前和你同在一室工作，有如”邯郸一梦“，你使我对世界的认识有了很大的变化，使我对生活充满希望，你把我从苦闷、孤独中带出来，走进敞亮的世界，给了我无私的帮助和关心，我衷心地感谢你。
古人说：树高于林，风必毁之，堆出于水，水必湍之。我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但厂里种种的关于我的传闻，你也许知道，我被人当成辱骂的靶子，可我并没有得罪他们，没有什么地方值得成为众矢之首，人言可畏，我认真地思考了许多，决定离开化肥厂。
欧阳厂长，你不必为这几天对我的冷遇感到自责，我决不怪你，昨天你和柳书记的话，我全听到了，谢谢你对我如此看重，琴台遇知音，我遇到你，我知足了，我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也许会成为你前程中的绊脚石，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我不能害你，前车之鉴痛于心。
欧阳厂长，不要找我，我也不想再见到你，我如沧海一粟，就让我永远消逝在茫茫的人海之中，我不想对你说声再见。只能说永别了。
梅露
1978。3。29
欧阳失神地坐在椅子上，他无法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挣脱出来，他不相信梅露就这么走了，无声无息，象蒲公英的种子，一下子被大风吹得无影无踪，那么快，那么平静，昨天都还听到她的声音，而今天却只留下一张无情的白纸，欧阳痛苦地揪着头发，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对她冷淡，如果不是这样，梅露也不会走，她带着怨恨，带着心伤，带着失望走的，欧阳痛苦地揪着头发，发出低低的呻吟。
”怎么了，厂长，如此伤心，是不是那小乌鸦你舍不得？“柳菲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可惜呀，那么漂亮的黑天鹅飞了，请到你办公桌上去吧，这个天鹅星座可是我的了，哈哈哈。“柳菲放肆而得意地大笑。
”你还笑？你太卑鄙了，是你们逼走了她，她碍着你们什么呢？你说！“欧阳睁着血红的眼睛，拽着柳菲的衣襟，几乎把她提起来，对她连声怒吼，柳菲见他这副模样，花容失色，她生怕欧阳会杀了她，吓得她尖声怪叫。欧阳见她吓成这样，顺手把她推到门边，说：”你也害怕了？你以为你父亲是书记，你就可以仗势欺人？为所欲为？你逼走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你认为你胜利了，可你没认为你已经失去了良知吗？你给我滚出去，马上滚出去。“欧阳指着门，对趴在门边的柳菲吼道。
柳菲长了二十年，还没有人敢如此无礼地待她，她明白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欧阳剑，她欲哭无泪，她仇恨地瞪了欧阳一眼，转身跑了出去，欧阳发泄了一腔无名火，心里仍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梅露，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的，一定会找到你。“欧阳在心里默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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