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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暑假了，下学期，小雪也要上学了，三个孩子读书，需要一大笔钱，然而薜映月的工资勉强度日，她决定让梅露去做小工。
晚上，她对梅露说：“露儿，下学期妹妹也要上学了，你们三个的书杂费要很多钱，我给厂里说了，明天你去捡煤球，捡一吨给一块伍。”
梅露听了，不相信地问：“真的吗？”
“真的，就怕你干不了。”
“妈妈，我干得了。我不怕热。”
薜映月看到女儿兴奋得眼珠都发亮，她笑了，拍拍女儿的头说：“洗了早点睡，明天要起早的。”
梅露躺在床上，默默地算着：“一吨一块伍，十吨就十五块。我和小林的书本就有了。再给小雪捡三吨就够了。还没开学的话，多捡几吨，把钱给妈妈。”她边算边想，迷迷糊糊地睡了。夜里，她梦见自己拿了好多好多的钱，她笑了，笑得甜甜蜜蜜。
第二天清晨，梅露跟妈妈一起来到了煤渣场，她一手提着一只箢箕，一手拿着昨晚妈妈用铁丝扭绞的小笊，煤渣场上捡煤球的人很多，从那大铁炉里倒出的煤渣里，有许多比鸡蛋大一点的煤球没有烧透，黑中微微带白，出渣工人们一车一车地向外倒，捡煤球的人蜂涌而上，争抢着炽灼发烫的煤球，汗水顺着他们的脸流淌，只有汗水流过的地方才显出肤色，转眼又糊上了黑灰。除了眼白和牙齿是白色外，几乎就是非洲人。
梅露紧紧攥着妈妈的衣服，紧张地看着争抢煤球的一双双黑乎乎的手。这哪里是在捡煤球，分明是一场战争。一个人的手套冒烟了，他急急忙忙地跑到不远的废水沟里，把手浸入废水里。薜映月拉着梅露的手也走到沟边，掏出一双半旧的帆布手套浸入水中，说：“露儿，捡煤球时一定要戴湿手套，煤球烫得很，别把手烫坏了。你看到他们捡煤球了吗？就像他们一样捡，然后找个地方堆着，我下班后来帮你过秤，我要去上班了。”薜映月给梅露戴上手套，拍拍女儿的肩走了。
梅露畏畏缩缩地来到煤渣场，看到别人抢煤渣，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只是呆呆地看着。
“喂，你怎么不去捡啊？”一个男孩的声音在梅露的背后响起，梅露转身一看，原来是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孩在问她。
梅露低着头说：“我害怕。”
“怕什么？”那男孩子满不在乎地说，“跟我来，我告诉你怎么捡。”
梅露跟着他挤进了捡煤球的队伍中。
开始还不习惯，不是手烫了，就是脚烫了，再不就是手套烧破。几天后，梅露渐渐地熟悉了，还交了一个朋友，就是那个男孩，叫白霜，比她大几岁，她叫他霜哥。
天气很热，太阳的毒焰烘烤着大地，煤渣场里更像一只大火炉。一车车的煤渣倒在地上，但捡煤球的小工们此时或在树下或在凉棚里蹲着，那黑黑的圆圆的煤球失去了往常的魅力，再也引诱不了这群疲惫的人们。
梅露和白霜坐在树荫下，用破了边的草帽拚命地扇着，“霜哥，你怎么也捡煤球呀？你也没钱上学吗？”
“我早就没上学了，我爸爸死了，我妈妈疯了，我得养我妈。”
“我爸爸也死了，被别人从楼上推下来摔死的，霜哥，你爸爸是怎么死的？”
白霜微眯着眼望着远方，喉咙沙哑地说：“被别人打死的。”
“打死的，为什么？”
“因为他是市委书记，死不悔改的反动派。”
“霜哥，怎样才是反革命？”
“这个——”白霜语塞了。他答不上来，“唉，你怎么爱刨根掘底？小孩子家家的。”
“你才是小孩子家家的，哼，你欺负人，我不理你了。”梅露生气了，嘴一咧，身子一扭，背对着白霜。
“好，好，你不是小孩子家家，你是大人，好了吧？”白霜扭过身子逗梅露，“瞧你嘴上可以挂油瓶了，来先把帽子挂上。”说着他把帽子盖在梅露脸上，梅露懊恼地把帽子扯下来丢在地上，白霜看梅露真生气了，他转了转眼珠，又凑到梅露，神神秘秘地说：“梅露，我有一个好东西，你看不看？”
“不看”，梅露挺坚决的。
“真不看？你不看，我一个人看，哟，真好看。”白霜吊梅露的胃口。
梅露真熬不住了，心里痒痒的，好奇心驱使她扭过头来。
“哦，上当了，你上当了。”白霜高兴地大笑起来。爬起就跑。“你骗我，梅露也从地上爬起来追他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烈日下追赶。白霜跑出厂门，跑过公路，直向那绿油油的秧田奔去。梅露追啊追，怎么也追不上，她眼珠一转，趴在田埂上，捂着脸，大声哭了起来。
白霜听到哭声，扭头一看，见梅露趴在地上，以为她摔倒了，他急忙回跑，梅露从指缝里看了白霜来了，哭得更厉害了。
”梅露，摔到哪儿呢？让我看看。“白霜扶起梅露，焦灼不安地揉揉她的头，她的胳膊，梅露忽然笑了，她跳起来，抓着白霜的衣服：”霜哥，你也上当了。哈……。“
”好，你骗我！“白霜嘴里说着，手就挠她的痒痒。梅露最怕痒痒，她笑，她躲，不小心从田埂上掉进了秧田。白霜拉起她时，已成了一个泥猴了。梅露看看自己浑身的泥浆，她的嘴一撇，这下真的哭了。
白霜慌了手脚，他笨拙地给她摸去脸上的泪水，可手上的泥却给她全糊到脸上了。他四处看了看，发现前面有一口不大的堰塘，于是对梅露说：”前面有水，我给你洗衣服。好不好？“梅露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白霜拉着梅露就向池塘走去。
塘里的水很浅，梅露赤膊赤脚站在水中，头上身上的泥已全洗净了，她不停用手浇水玩，白霜跪在一个废弃的水桥上，给梅露洗衣服，身体一躬一躬，梅露笑了，幸灾乐祸地甩甩头，踏着稀稀的泥，寻找蚌壳、螺丝……走着，寻着，无意中发现有一条黄黄的东西一闪就钻进了身边的一个洞中，黄黄的尾巴还露在外面，黄鳝，梅露心里闪出一个念头，她伸手就去拉，但这尾巴滑滑的，手指刚一撞到尾巴就溜掉了。梅露急得喊：”霜哥，快来呀，鳝鱼跑进洞里了，快点。“
正在洗衣的白霜听到喊声，急忙跑了过来，看到这个洞不相信地问：”真是鳝鱼吧？是蛇吧？“”不是的，我看到了，是黄鳝，信不信由你。“梅露嘴一噘，不高兴了。”好，好，我相信，看我把它提出来。“他说完，嘴里就发出”叭叭“声。
”霜哥，你这是干嘛？“梅露不解地问。
”嘘——“白霜阻止她，然后凑在她耳旁小声道：”别大声，惊了它它就不出来了，这是唤它的声音，你看着吧，一会儿就出来了。“梅露笑着，连连点头。
可惜，白霜”叭叭“地唤了半天，洞里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疑惑地看看身边望着他的梅露，梅露一脸的坚决和不屑，白霜回过头来，伸手就去扒土，土很松，白霜扒了一会，他估计快到洞底，伸出手指就去抠。
”哎唷——“他冷不防地叫了声。梅露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白霜的手一带，一条凉冰冰的东西摔到了她的脸上。梅露退了几步定眼一看，那里是什么鳝鱼，是一条一尺多长的水蛇，梅露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那里，象木桩一样。这时白霜跑上来，猛地按住跳遁的水蛇，捏着它的脖子拧起，水蛇在他手中挣扎翻卷，用长长的身子把白霜的胳膊紧紧地缠着，白霜已三下二下地把它的牙给拔下来。
”霜哥，你手指出血了。“梅露指着白霜的手指大叫起来。白霜抬手一看，食指果真流血了，他感到手指有点麻胀，他坐下来，把水蛇压在腿下，用力吸吮着手指。梅露不顾一切地跑上来，抱着他的手”哇“的一声边哭边说：”霜哥，你不要死，呜呜，你不要死，我害怕。“白霜莫明其妙地看着梅露，”梅露，梅露，你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谁要死啦？这是水蛇，没毒。“
”没毒？“梅露马上停哭了。我妈妈说，被蛇咬了，跑三步就会死的。看到梅露那带泪的天真，白霜哭笑不得，告诉她：”那是银环蛇，要被那蛇咬，我现在早死啦。你真是个好哭佬。“梅露一听，再瞧瞧白霜，真的一点事也没有，她一屁股跌坐在白霜的腿边，不料手却按在蛇身上，她惊叫一声，象被火燎一了下”蹭“一声地跳了起来。
”没事，它咬不了人了，你瞧，它的牙没了。“白霜抓起水蛇，”梅露给你玩。“梅露把手藏在背后，死活不接，白霜叹了口气说：”真是个胆小鬼，水蛇都不敢玩。“
”你才是胆小鬼。“梅露气了，把手一伸”拿来。“
”不怕了？“
”不怕。“
”好，给你。“
白霜把手中的蛇递给梅露。梅露一接触到那凉冰冰滑溜溜软不拉及的水蛇时，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出来，想扔掉，一看白霜笑望着她时，她又火了，冲着他瞪瞪眼，抽抽鼻子，翘翘嘴，示威似地把水蛇高高举起，一副胜利者的形象，这是她第一次玩蛇。
太阳可真毒。梅露和白霜被烤得大汗淋漓，皮肤隐隐约约地有点焦痛，梅露受不了了，她叫道：”霜哥，我们到厂里去吧？晒死我了。“
”好的，我们回去吧。“他拿起梅露的衣服，”梅露，把衣穿上。“梅露穿上湿漉漉的衣，玩着蛇和白霜一道回厂。
煤渣厂上空无一人，梅露百般无聊地坐在棚子里玩着那条半死不活的水蛇，肚子里咕咕地叫着，她舔舔干裂的对白霜说：”霜哥，我好饿哓，小林怎么还不给我送饭来？“
”我也饿。“白霜皱皱眉，”哎，梅露，我们烧蛇吃，好不好？“
”吃蛇？“梅露吓了一跳，”蛇能吃吗？“
”才好吃了，你知道广东吗？那里的饭馆里有一道名菜叫‘龙虎斗’，就是蛇和猫的肉做的。“
”哎呀，猫也可以吃啊？广东人可真好吃。“
”瞧你大惊小怪的，那菜好吃得要命，香香的，嗯嗯。还鲜鲜的。“白霜尽量把味道说得好一点，他小时候跟父亲一起吃过。
白霜说得梅露直咽口水，”霜哥，你快点烤，我想吃了。“
”好，你在这里等着，我烤好了就来。“
”你在哪儿烤呀？“
”锅炉房里。“
白霜提着蛇跑了，梅露盯着那高高的烟囱发了会儿呆，打了一个哈欠，昏昏欲睡，于是靠在身后的柱子上睡着了。
”姐……姐，吃……吃饭。“梅露被摇醒了，揉揉酸涩的眼皮一看，是小林送饭来了，脸热得绯红，汗水直滴。
”小林，怎么送这么大一碗啊？我怎么吃得完呢？“梅露指着起码能装两斤饭的大碗问。
”妈说，要……你和霜……哥哥分……分吃。“小林吃力地说。
”嗯，知道了，坐着，我给你扇扇。“梅露拿起身边的草帽给他扇风，小林忙说：”妈…妈要你早……早点回……去，不……不捡了。姐，我……我回……回去了。“
小林走了，梅露揭开饭碗，好香好香啊，红红的炒辣椒，酸酸的萝卜，辣椒炒茄子，另加两个焦黄的的鸡蛋，梅露忙把饭菜分成两半，把一双筷子插进白霜的碗里，也不等白霜了，自己端着碗，狼吞虎咽起来。
”梅露，烤好了。“白霜一进凉棚就嚷了起来，当他看到梅露在吃饭时，有点失望了。”你不吃蛇了？你看，焦焦的黄黄的，你闻，香不香？“白霜把烤好的蛇伸到梅露的鼻子底下，果真很得很得。
”霜哥，给我吃。“
白霜把蛇肉掰成一段段放在梅露碗里，梅露埋头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她抬头一看，白霜正咽着口水看着她吃，她忽然想起来了，忙把身后的那碗饭端出来对白霜说：”霜哥，我妈说这是给你的，你快吃吧。“白霜脸一红，背过脸说：”你吃吧，我不吃。“
”霜哥，你吃嘛。“梅露把碗递到白霜面前，”我妈妈炒得菜才好吃哩，还有鸡蛋，你瞧瞧。“白霜还是不接，梅露恼了，”你不吃，我就不理你了，哼。“梅露眼一翻，脸一别。
”好，好，我吃。“白霜忙接过碗，抽出筷子就扒了一大口，凑到梅露眼前，两腮鼓了起来，梅露一看笑了。
”霜哥，我妈炒的菜好吃吧？“梅露边吃边问，”嗯。“白霜含着一口饭点点头。”霜哥，给你吃点蛇肉，要是有盐味道就好了，太淡了。“
”这还不好说，你把红辣椒、咸萝卜和蛇肉混在一起吃再看看。“梅露照着做，果真好吃，就是太辣了，两个人辣得眼泪直掉。
吃完饭，白霜洗完碗，望望天上的太阳，依然那样烤人，他拿起草帽和手套，想了想，又把它们丢在地上，转身对梅露说：”梅露，今天这么热，捡不成了。“
”我妈妈说，要我早点回去，你看，我才捡了一点煤球。“
”梅露，我们现在回家，晚上再来，以后我们两个上深夜班，晚上干，白天睡，好不好？“
”这……“
”晚上没人和你抢，又凉快，又没蚊子咬，你瞧那灯泡晚上和白天一样亮，你来不来？“
”晚上那么黑，我一个人来怪害怕的。“
”不要紧，我去接你，怎么样？我还有好多好多的故事讲给你听，干不干？“
”真的？你不骗我？“
”小狗骗你。“
”好，拉钩。“
梅露伸出小指头，两个人达成了”君子协定“。
一个暑假悄悄地消失在煤场上了，学校就要开学，梅露高高兴兴地跟着白霜去会计那儿结帐，快乐的象一只小鸟，而白霜却闷闷不乐，他实在舍不得两个月来朝夕相处的梅露，而梅露却丝毫没有察觉，一路蹦蹦跳跳的。
一百五十块，天啊！梅露不禁惊呼一声。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看到过这么多钱，她拿着钱惶然而激动，呆呆地看着白霜，好象在做梦一样，白霜看着她那呆样，不禁笑了。”你呆着干吗？走，给你妈妈去，别丢了。“
梅露跟着白霜在车间里找到了薜映月，梅露欢叫着，把钱递给妈妈。薜映月接过钱，看到女儿那股高兴样，她也被感染了，是啊，这是女儿两个月的汗水，看到女儿那双脱了一层又一层皮的小手，黑瘦瘦的小脸和全身的痱子，薜映月心都颤抖了，在心里暗叹道：”苦命的女儿。“
她拿出五十元钱递给白霜。说：”拿着，这里面有你的一份功劳。“
白霜不禁退了一步，愕然地看着薜映月说：”薜老师，我不要，这是梅露的钱。每天中午都是吃您的饭，我都没交饭钱呢。“白霜死活不要。
”孩子，你听我说，这钱是给你妈妈的，给你妈妈买点药？你爸爸不在了。你妈全靠你了，你爸爸、妈妈都是好人，弄到这样的地步，唉！孩子，收下吧。“
”是啊，霜哥，你拿着吧，给你妈妈看病，我不要你还，好不好？“梅露也在一旁稚气地劝白霜。
白霜硬是不要，任凭薜映月母女好说歹说，他都不要，把梅露惹恼了，”霜哥，你要不要？不然，我永远不理你了。我说不理就不理。“梅露马上给他来个脊梁背。
”看，梅露生气了，快拿着吧。“薜映月含笑把钱塞到白霜手里。”白霜，明天梅露就上学去了，你以后有时间就来我们家玩，有事找我。我要上班了。“薜映月拍拍两个孩子的脑袋，走进车间。
白霜看看手里的钱，又看看还在生气的梅露，他转到前面说：”梅露，我把钱拿着了，你还生气呀？“
”就是要生气。“梅露抬头冲着他叫了一句。
”气快消了，我帮你加点气。“白霜说完就鼓着腮帮对着梅露的耳朵也使劲地吹了起来。
带着热气的风把梅露弄得痒滋滋的，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举起小拳头要打白霜，白霜慌忙闪开，两个人又笑闹开了。
时间不早了，梅露要走了，白霜把她送出厂门，问她：”梅露，你还来吗？“
”当然来，到放假了，我就来再和你一起捡煤球，你还给我讲故事吗？“
”当然讲，你再来，我就给你讲最好听的故事。“
”霜哥，你要到我家去玩啊，别忘了，我走了。“梅露一蹦一跳地跑着，突然，她停住脚，回过头朝白霜扬扬手喊道：”霜哥，你一定到我家去玩。“
白霜点点头，怅然若失地目送着梅露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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