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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变凉了，深秋的凉意浸透了大地，浸透了万物，草枯了，把新的生命贮藏在大地里，等待着“春风吹又生”，树叶则一片一片地从树上飘落下来，秋风把它们卷起来又丢到地上，它们痛苦地呻吟着，在秋风无情的脚步里久久地徘徊，不肯离去，但还是被刮得无影无踪，光秃秃的树枝就象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在痛苦地呜咽，怒吼，在向世界哭诉，但“悲声哭秋风，空洒萧萧泪”，谁又能知道，这秋风的无情呢？
薜映月焦急地在小屋中徘徊，不时地看看钟，不时地倚门向那边的长堤张望，她盼着他的身影，盼着那张幸福的红纸，可老天爷偏偏和她作对，她仿佛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已悄然无声地向她罩来，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今天是她与周权议定的结婚之日，周权喜气洋洋，刮净的腮帮上泛着青光，穿着他那件最时髦的灰色中山装，提着一大包水果糖和一束红红的塑料玫瑰花来到薜映月家，用白纸裱墙，提水洗桌椅，收拾屋子，薜映月一点也帮不上忙，只是抱着小雪在一边含笑看着他忙进忙出，梅露跟在周权后转来转去，想帮他干点什么，但不是把水弄洒了，就是把椅子拌倒了。害得周权直叫唤：“哎呀呀，一边呆着去，真是越帮越忙。”周叔把那张旧圆桌摆动到屋中央，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雪白的桌布铺在桌上，拿起一个洗净的长颈酒瓶放在上面，把那束红红的花插了进去，退了几步，歪着头，仔细地打量，最后满意地笑了笑，转头问薜映月：“喂，怎么样？像新房了吧？”
薜映月羞笑不语，梅露则喊起来：“噢嗬，住新房了。”坐在床沿上吃糖的小林，则跳起来，结结巴巴地喊：“花……我……要……要花。”说着就跑到桌边去拿，慌得周权一步跳过去，拦住他：“你别动，乖乖地吃糖去。”周权拍拍小林的后脑勺。
周权抱着两臂，环视四周，满意地对薜映月说：“怎么样？现在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你在家等着，我到学校开了证明，我们再一起去拿结婚证。”
看到周权那副被幸福所陶醉的神情，薜映月摇摇头，心中忧忧的。
“怎么？你不高兴？”周叔感到奇怪。
“不，我高兴，可是……”薜映月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你也许开不到证明，更不用说拿结婚证。”
“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明白吗？杨刚说过，他要让我痛苦一辈子，这件事要弄得不好，你要倒霉的。”
“这有什么，难道他得不到的，别人就不能得到吗？现在婚姻自由，他管得着吗？好了，别神经质了，你在家等着好消息吧。”
周权说完就走了，瞧他高兴的样子就象小孩子过年一样，走了好远，还听得见他的歌声。
晚上，黑黢黢的夜把一切都吞没了。六十瓦的灯光在这间不大的新房里显得格外的耀眼，墙上新裱的那层白纸也好象发光似的，使整间屋子，亮堂堂的，但屋里寂静的叫人害怕，薜映月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发呆，梅露趴在她的大腿上，迷迷糊糊的，小床上，小林，梅雪都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露儿，醒醒，露儿。”薜映月轻轻地拍女儿的后背，轻声唤着。
“妈妈，周叔叔回来了嘛？”梅露迷迷糊糊地问，“没有，快洗了上床睡。”
“唉，怎么还不回来啊？”梅露嘟哝着，揉揉松惺的眼皮站起来，拎起小木盆，睡意浓浓地去打水。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梅露从朦胧中惊醒，骇得她手中的水盆“哐”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薛映月跑到门边打开门，周权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铁青。薛映月惊愕地注视他，可怕的预料要变成现实，她既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也不想放弃最后的希望，她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周权的胳膊，指甲几乎扣进了周权的肌肤。
“周权，告诉我，你开到证明了，是不是？”她焦灼地盯着周权。
周权望着这张清秀的脸和那双期待的眼，他心中一阵酸楚，他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摇摇头，这对薜映月来说无疑是摇碎了她的心。摇碎了她所有的幻想和梦，她失神地退了两步，跌坐在椅上，木然地望着周权，一动不动。
梅露被妈妈的神态吓坏了，她走过来拉妈妈的手，然后，薜映月的灵魂好象不在她身上了，她没有一点动静，眼神空洞洞凄兮兮茫茫然。“周叔叔，我妈妈她——”梅露求救地看着周权。周叔慢慢地蹲下身，握着薜映月冰凉的手，轻轻地说：“映月，别难过。爱情并不是婚姻的专利品，结婚证也不是爱情的枷锁，没有它，我们照样能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我早料到了。”薜映月的声音好象是从深渊下传来的，轻幽幽细丝丝，“我害了你，周权，我不该答应你，不该……”
“不许这样说”，周叔低喊道，用手捂着薜映月的嘴，使她咽回了要说的话。
薜映月轻轻地推开他的手，“你不用拦我了，灾难很快就要降临到我们的头上，是我害了你。”说罢，泪水顺着面颊掉在周权的手心里。
周权看看手心的泪珠，想起在学校里和杨刚他们大闹的情景，杨刚气急败坏的“警告”：“你敢染指薛映月，我就让你永世不得翻身！”是啊，灾难也许真的要来临了，然而他坚定地说：“映月，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是福推不掉，是祸躲不脱，我们并肩来抗拒一切灾难。”
窗外，风一阵紧似一阵，不知是为患难的情侣鼓劲还是悲鸣，这只有天才知道。
夜深了，梅露好几次从梦中醒来，看到妈妈和周叔叔靠在一起，周叔叔的胳膊揽着妈妈的腰，就象她揽着妹妹一样，她在笑他们，哼，妈妈这么大了，周叔叔还怕她摔倒吗，真是的！她迷迷糊糊地想，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叭”一声巨响把梅露从睡梦中惊醒了，她睁开眼一看，不禁吓了一跳，门倒了，一大群人踏着门板向屋里涌进来，薛映月和周权从椅子上站起来，惊讶地看着这群气势汹汹的来人，他们都是周权和薛映月的同事，这群人也好象在动物园里看猩猩一样地看着他们，鄙视的、惊奇的、愤怒的、不屑的……各种神情都有，梅露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紧紧地拽着被角，不安地望着这一切。
“你们想干什么？”周权明白了眼前的处境，他用身子挡着薜映月，大声质问来人。
“问得好！”门外一个声音传来，人们纷份让出路来，一个高个子走了进来，梅露认出来，这就是杨刚，这是害妈妈的坏蛋，江玲跟在他后面。
“干什么？你自己清楚。”杨刚走到周权面前，阴笑着说。
“不，我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你们为什么象土匪一样闯进来？什么意思？”
“别假装斯文了，深更半夜的，一男一女会做出什么好事来？哼。”江玲冷冷地说。
薜映月听了这话，好象被蛇咬了一口，她觉得人格受到了莫大的污辱。耻辱、愤怒烧得她热血沸腾，她拔开周权，冲到那女人跟前，柳眉倒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江玲，不要把人都想象的跟你一样龌龊，你没有资格说三道四，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清楚，何必把脏水泼到别人身上。”
这句话正中江玲的要害，她脸一阵红，一阵白，气急败坏，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薜映月的脸上，“臭不要脸的，叫你狂。”
“哎哟”，她正要打第二掌时，被周权扭住，摔到一边，“你凭什么打人。”周权逼近她质问道。
“我打了她，怎么样？”江玲母夜叉般叉着双手，跳着双脚喊着，两眼瞪得象铜铃一样，恨不得把她的“情敌”一口吞掉。
周权走向薜映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关切地说：“不要紧吧？”
薜映月摇摇头，紧紧地靠着周权，愤怒地看着这群不速之人。
杨刚看着薜映月和周权依偎在一起，他妒火满腔，整个脸都变型了，显得狰狞可怖。“江玲，别闹了，把他们带走。”其它的人一涌而上，拧着周权和薜映月的胳膊，向外涌去。
“妈妈，周叔叔—”梅露大喊着跳下床追到门口，却被江玲拖了回来，扔到地上。江玲环视这间布置一新的新房，那红红的“喜”字，刺激着她每一根神经，她抓起桌上的花瓶，歇斯底里地发泄着：“叫你结婚，见鬼去吧。”随着破裂声，红红的塑料花东一枝西一枝地躺在地上。
“你赔我的花瓶，赔我。”梅露从地上一咕辘爬起来扯着江玲的衣角嚷着。
“赔你？”江玲恨恨地盯着梅露秀气的小脸蛋，心里五味杂存，如果不是薛映月如一座山一样横在她和杨刚之间，她的孩子也该和眼前这个小女孩一样大了啊。薛映月！薛映月！你有什么好？为什么让男人们着了魔似的。此刻，她心中升起有一腔的怒气，像野兽一样在她血管中横冲直撞，让她几乎要爆炸。她扬手一掌，打得得梅露四脚朝天跌倒在地。接着又是掀桌子、砸椅子、锅、碗、缸无一幸存，满地是碎渣乱片，梅露顾不得许多，扑上来抱起江玲的手就是一口。
“哎唷”，江玲被宰了一刀似的嚎叫着，鲜红的血从她的手背上滴下来，梅露看到这么多血，吓住了，惊恐地盯着江玲的手发呆。
“叭！”一声脆响，梅露的脸上有了几个指印，她的身子不由地转了一圈，眼前金星直冒，差点栽在地上。
江玲揪着梅露的头发，拼命地扇着她的耳光，踢着，梅露痛得又哭又叫，小林醒了，看到有人打姐姐，她跳下床，拿起一根竹棍朝着江玲没头没脑地乱抽乱打，江玲骤然受痛，松开梅露，抢过小林的根子，朝小林打去。
“小林。”梅露惊呼一声，扑过来用身子挡住棍子，梅露身上薄薄的单衣破了，一条红紫的血痕印在背上，她死死地护着小林不肯松手，江玲疯了似地抽打着她。
“你凭什么打孩子？”一声断喝，一条人影冲进屋劈手夺下江玲的竹棍。
“方妈—”梅露、小林惊喜地扑到她的怀里，方秀心痛地摸摸梅露红肿的脸，紧紧地搂着她俩，对江玲怒目而视，“你的心比蝎子还毒，你们弄死了她的爸爸，整她的妈妈，难道还要对孩子下毒手么？孩子犯了你那门子邪，把她打成这样？”
“你瞧她把我咬得。”
“呸！”方秀啐了江玲一口，“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人，你们欺人太甚，活该。”
“你是那来的野女人，要你管闲事？躲开。”江玲肆意地说。
“怎么，你还不甘心，好，我打你试试。”方秀说罢举起手里的棍子。
江玲看到五大三粗的男人身坯般的方秀，心中怯了一截，知道不是她的对手，不吃哑巴亏，走为上计，她边向门外退边说：‘好，好，你等着，我们走着瞧。“
”走着瞧？呸“方秀逼进江玲”我等着，你能把我怎么着，响当当的工人阶级，烈士家属，根儿正，你能把我怎样？“
江玲退到门边，不料被倒下的门绊了个四脚朝天，她恨恨地爬起来，一溜烟地消失在夜幕中。
方秀对着江玲去的方向呸了两口，转身问梅露：”发生什么事了？你妈妈呢？“
梅露呜呜咽咽地告诉方妈：”他们把妈妈和周叔叔抓走了，他们说捉奸，就把妈妈周叔叔抓走了，方妈，什么叫捉奸？妈妈他们没有干坏事，他们不是坏蛋。“
”对，孩子，你妈和周叔叔都是好人，那群混帐王八蛋才不是人。“
梅露这才觉得冷，冷得上牙只瞌下牙。双腿也不住地抖着，方秀见状，连忙把她抱到床上，用棉被捂着她，又把小林按进被窝里，梅露被这一连串的惊吓弄得筋疲力尽，她睡了，不知是伤痛还是恶梦，她不时地抽泣、呻吟。
方秀坐在床边守着梅露，不时地轻轻地摸摸她的脸，她心中深深地责怪自己，下了中班，不该到王婆子家摸牌，要早回来一点，孩子哪会遭这种罪？唉，她叹息着站了起来，搬起倒下的门安好，拍拍手，又走到床边看看熟睡的三个孩子，走出来轻轻地带上门，回家拿了一把手电，直奔学校，她得去看看薜映月和周权。
不知睡了多久，梅露才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摇醒，她睁眼一看，原来是银荣和银国。
”梅露，你妈妈又游街了，快去看看。“银荣惊慌地说。
”真的？“梅露也慌了，跳下床向门外冲去，”姐姐，等我。“小林也跳下床追了出来。
四个孩子一口气冲上大街，大街上人山人海，人声鼎沸，路的两边组成了风雨不透的人墙，看猴把戏都没有这么热闹，梅露拉着小林，拼命地向里钻，把那些看热闹的人拱得东倒西歪。
”喂喂喂，小东西挤什么？又不是看把戏，有什么好看的，去去去，一边呆着去。“一个男人不耐烦地推着她们，梅露白了那人一眼，拉着弟弟继续向里钻。一声一声的锣响，”来了，来了“，人群里立刻一阵骚动，所有的人如鲁迅的《药》中描述的那样，像被人拎着脖子的鸭一样，伸长着颈子张望，是的，来了，梅露看到了妈妈，她闭了闭眼睛，她希望这不是妈妈，不是，可眼帘里的的确确是妈妈，她滴着眼泪，凝视着越走越近的妈妈。
薜映月的脸是青肿的，乌黑的短发剪得乱七八糟，正中用推子剪出一条宽宽的深槽，显得格外刺眼，颈上挂着一块四方纸牌，白纸黑字：女流氓。两只鞋挂在脖子上，不时地轻轻晃动，她手里还捏着一面锣，走一下，敲一下，赤着脚在冰冷的地面上机械地走着，敲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是一具冰冷的腊像。
薜映月的后面跟着的是一队趾高气扬的红卫兵，江玲的手臂上戴着红袖箍，手拿喇叭边走边喊口号。
薜映月从梅露她们所站的地方经过，小林大叫：”妈——“刚一出声，便被梅露一把捂住了嘴，但已经迟了。薜映月已听到小林的叫声，她看到了姐弟俩，手中的锣”当“一声掉在地了，滚得好远，她确实不想让儿女看到她这副样子。
”怎么？难过了？累了？怕了？你媚惑男人时怎么不觉得累了怕了？少装蒜，快走。“江玲阴阳怪气地说。现在，她心里特别解气，她喜欢看着自己的”情敌“倒霉的样子，她觉得只有薛映月乱七八糟的样子才能引起杨刚的厌恶，从而才能把薛映月从杨刚心里彻底铲除。
薜映月看到江玲幸灾乐祸的样子，怒从心起，她回转身子，扬手就是一耳光，打得江玲一个趔阙，薜映月抓起她的前襟，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江玲万万想不到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还会有这么一手，她愕然地向：”你——你要干什么？“
”不许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哈哈哈……“江玲仰面狂笑，她一把推开薜映月的手，说：”血口喷人？臭破鞋，我看你再凶。“江玲说着手揪起薜映月的头发，一手用喇叭砸在薜映月的头上，薜映月倒在地上，昏了过去，红红的血顺着耳边流了下来。”妈—“梅露、小林惊呼一声，扑在薜映月身上，哭叫起来，看热闹的人顿进乱了，乱哄哄的。”噢—出人命了。“有人起哄地叫着，游街的戏再也演不下去。江玲只好命令她的手下：”把她带回学校去。“
两个红卫兵拉开梅露、小林，架着薜映月就走，薜映月光着脚在地上拖着，头上的血顺着下巴滴到地上，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血线，梅露拉着小林在后面哭赶……
”唉，真作孽，把人弄成这个样子。“一位老太太望着远去的江玲一伙。
”薜老师不会是那种人，她以前教的学生个个都不错。“一个中年男人说。
”这也说不好，这女人那么年轻漂亮就守寡，男人们会不想她吗？“一个轻薄的妇女说。
”唉，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个白发老头感慨地说。
天边隐隐约约地传来雷声，西边的一块乌云慢慢地涌过来，天要下雨了，街上的人渐渐地匆匆地各自回家了。
梅露、小林守在妈妈的身边，这是一间教室，四个窗子上的玻璃无一幸存。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靠近墙角的地方，薜映月静静地躺在那里，紧闭着双眼和几乎雪白的唇，头发和血凝结着，一缕缕的。
天快黑了，梅露望着昏迷不醒的妈妈毫无办法，嗓子喊哑了，薜映月依然如故，只好坐在地上看着妈妈泪水涟涟。一道闪电划过黑沉沉的天空，照得大地如同白昼，随后的雷声震耳欲聋，那些黑洞似的窗口就象张着嘴的魔鬼，风拼命地拍打着几扇窗棂，发出唏里哗啦的声音。梅露紧挨着小林，身体微微地抖动着。
”姐，妈妈动了。“小林感觉到妈妈的手摸索着他的腿。
”真的吗？“梅露狂喜地推开小林扑在妈妈的耳边叫”妈妈，妈妈。“一道闪电划过，薛映月睁开眼，努力地想坐起来，梅露慌忙搬着妈妈的肩，企图帮她一把。
”露……露儿，是……是你吗？“梅露听见了妈妈微弱的声音，她连声说：”是我，妈妈是我，还有小林。“
”哦……“薜映月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她艰难地扬起手想摸摸女儿，但却没有办到，手无力地重了下来，头上一阵阵剧痛，她轻哼一声，又昏了过去。
梅露觉得手臂往下沉，她用力妈妈的头连喊着，但没有到一点回音，一道闪电照得教室雪亮，梅露看到妈妈铁青肿胀的脸和紧闭的双眼，她绝望的哭，无助地喊，没有一个人来助她，这年头，谁会自找霉气呢？
”姐……姐……找一个医生来看妈妈。“小林边哭边结结巴巴地对梅露说。
小林的话提醒梅露，她跳起来，擦了一把泪水对小林说：”小林，看好妈妈，我去找医生。“说完，一阵风似的拉开门就往外跑。
”轰隆隆“一声炸雷正在她头顶炸响，她惊得退了两步，她特怕打雷，只要是雷雨天，她就会想起在婆婆家恐怖的那一幕，但现在，她别无选择，她回头看了妈妈一眼，一咬牙冲进狂风暴雨中的黑夜。
跑哇跑，跌倒了爬起来再跑，瘦小的身影在风雨雷鸣中象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她不怕闪电，不怕鬼怪，不怕雷鸣，她心中只有一个欲念：救妈妈。
梅露跑到了医院。医生们大都下班了。只有急诊室里还坐着几个年轻的医生和护士，在一起谈笑聊天，梅露浑身水淋淋的站到门口，他们也没有发现她。
”叔叔，阿姨，救救我妈妈。“梅露带着哭声说。室内的几个人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门口这个小小的浑身是水的小女孩子。
一个青年医生看到梅露象泥猴的样子，不禁笑她问：”小姑娘，你妈妈怎么啦？“
”我妈妈被打伤，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叔叔，你救救我妈妈吧？“梅露生怕他不答应，说着跑到他面前跪下。
”嗬——“一个长辫子护士说，”今天游街的那女人就是她妈妈，呸，那种女人，哼，早死早干净，还救什么，小钟，别理她。“那护士招呼姓钟的医生。
”不，我妈妈不是那种人，叔叔，阿姨，救救我妈妈吧。求求你们救救她。“梅露跪在门口苦苦哀求。
”讨厌，别在这里哭丧，出去！“另一个护士站起来，把梅露拖出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屋内又想起了他们的笑闹声，梅露拍着门哭着：”救救我妈妈，救救她。“但门再也没开，她仇恨地看着这紧闭的门，恨不得一脚把它踏乱，烧掉，她拾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门上。
”干什么？“门被拉开了，另一个医生站在门口，反拧着梅露的胳膊，”想造反是不是？“
梅露觉得手臂钻心的痛，她愤怒地哭喊：”放开我，放开我。“
”滚，再捣乱，揍死你。“那医生一推，梅露跌在地上，。
”你干什么？“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让露一怔，她抬头一看，认出来了这个老医生，是他治好了妈妈的病，她惊喜地叫：”爷爷。“老医生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两只眼睛利剑似地逼着那个医生：”你说，为什么欺负一个孩子。“
”我……“那医生嗫嚅着，这是屋里传来一个大惊小怪的叫声：”哟嗬，我当是那来的大官呢？原来是你呀，吴老头，现在可不是你当院长了，我们怎么着，你管不着，别在这里狗拿耗子多闲事。“
”你……你们？“老人气得发抖。
”我们怎么啦，响当当的革命医生，可不是你这种反动权威臭老九。“她看看气得目瞪口呆的老爷爷，她摇了摇他，哭着说：”爷爷，救救我妈妈。“
”孩子，慢慢说，你妈妈出什么事了？“老医生回过神来，摸摸梅露湿漉漉的头发，慈祥地看着她。
”爷爷，妈妈流了好多好血，她受打伤了，快救救我妈妈。“
”好，我就去，就去。“
老医生拉着梅露就走，后面的那几个医生护士大声讥讽：”还是同类相怜啊。“肆无忌惮地哄笑着。
风雨中，老医生背着药箱，打着伞，拿着手电，一老一少急冲冲地直赴学校。
薜映月依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老医生蹲在她身边，仔细地给她擦洗伤口，梅露举着手电给老医生照亮，老医生给薜映月上了药，缠上绷带，然后又给她打了一针，一切都完毕了。他收拾好药箱，把一包东西递给梅露说：”梅露，这里面是消炎药，还有药棉和绷带，隔一天你就照我的样子给你妈换药，拿好，有事到医院找我。“
”爷爷，我妈妈她……“
”没事了，过一会就会醒来的，你给妈妈做点吃的，你妈妈身体很差，多多照顾她吧。“她摸摸梅露的头，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梅露呆呆坐在妈妈身边，借着闪电看着妈妈，她脑子里乱哄哄的，她给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恨妈妈，为什么那么多人平白无故地欺负她们一家，妈妈身边发生的一切，要是婆婆知道了，该心痛成什么样子呢？哦，婆婆，梅露想起了婆婆，想起了婆婆那里的一切，她眼里渐渐蒙上一层泪光。
”姐……姐，我饿。“小林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说。梅露在黑暗中看了看弟弟，说：”小林，你在这里照理妈妈，我回去做饭，一会儿给你和妈妈送来，再喊方妈来把妈妈接回去。“
”嗯，姐……姐，早……早点来，我……我怕。“
”别怕，妈妈在这里呢。“
梅露留下小林，她又钻进了雨幕，她才想起小雪来，早晨出来时没管她，不知现在她怎样，她心急火燎地向家跑去。
回到家里，她推门一看，方妈已哄小雪睡觉，梅露这才喘了口气。”梅露，你妈妈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小林呢？“方妈发现了落汤鸡似的梅露，连连发问。
”妈妈在教室里，没有醒。小林也在那里，我回来给妈妈和小林做点吃的。“
”你妈的伤的重不重？“
”头上有一条口子，医院里的爷爷给她包好了。“
”好，你快烧火，我给你们做饭，快点弄了去接你妈。“
方秀袖子一挽，麻利地洗锅，和面，不一会儿，一根根细细的面条从她刀光闪闪的手下切出，梅露坐在灶前，红红的火烤着她，她浑身冒着热气，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方秀挥动的手，愣愣地来了一句：”方妈，你说我妈妈是坏人吗？“方妈听到梅露没头没脑地问话，不禁笑了。”傻孩子，你妈怎么会是坏人呢？她心眼好，水平又高，教书教得好得不得了。连市委书记都来听她讲课，市委书记可是个大官啊！你看你妈妈多了不起。
“可是，妈妈怎么老挨人打啊？”
“唉，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去换换衣服吧，别冻着了。”
梅露从灶前站起来，走到五橱柜前，打开柜子找衣服，她心不在焉地翻着，心里老在想方妈说的话。
“梅露，你听，是不是小林在叫。”方妈放下手中的锅铲，对梅露说。梅露站起来一听，“是小林的叫声。”她扔下手中的衣服就向外跑去。
她跑上堤，拉住小林问：“小林，妈妈呢？妈妈怎么啦？”小林急得说不出话，哭着指着天桥，梅露回头一看，一道闪电，妈妈正向天桥狂奔而去，头上那白色的绷带松散了，一飘一飘的，梅露明白了妈妈的意思，她差点晕了过去，狂喊乱叫地向妈妈追去。她要拦住妈妈，她们不能没有妈妈。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当梅露赶到桥头，薜映月已摇摇晃晃地走到天桥的中央了，梅露哭倒在地：“妈—妈—您回来。”风声雨声雷声淹没了梅露的哭喊，风声、雨声、雷声在悲吼，在哭泣即将出现的人间悲剧。
“薜老师，你千万不能这样啊。”方秀也赶到了桥头，“薜老师，你朝这三个孩子看看，你走了，谁来照管她们，我知道你有冤屈，你没地方诉，你想走，一了百了，可孩子怎么办？你忍心看他们讨饭、遭人打骂，忍心让他们活活的冻死饿死吗？你要想想，老银死后，我的处境一无户口，二无依靠，还带两个孩子，被婆婆叔叔赶出家门，可我却没有象你一样丢下孩子不管，我苦苦地带着她们熬，什么样的难我没遇到过？我是一个粗人，都能在苦难中过，你有文化，懂得多，却没有我开朗，你算什么？你如果忍心让你的孩子成孤儿受苦受难，你就跳吧。”
薜映月听了方秀的一席话，她缓缓地掉过头，一道闪电，她看到了哭倒在地上的女儿、儿子，她心里一阵悸痛，眼里的泪珠混着雨水缓缓地流着，她低头看了黑洞洞的桥底，仿佛看到有一双愤怒而又熟悉的眼睛盯着她，她闭了闭眼，又抬头望望那电光闪闪云幕沉沉的天空，她又看到了那又熟悉、愤怒的眼睛，那是一飞的眼睛，轰隆隆的雷声仿佛是他在遣责：“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又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薜映月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薜老师，你回来。”方妈举起起手中的电筒焦急地喊着，她拉着地上的梅露、小林，说：“快喊妈妈，快。”
梅露、小林一齐哭喊起来，亲人的呼唤，终于唤回了薜映月将要离开的灵魂。唤醒她那颗迷失的心，她回转身来，在方妈的手电照引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的亲人。
方妈的心一点一点地向下放，当薜映月走到桥头，面对面地看着她时，她才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薜映月泪光闪闪地看着她，轻轻地叫了声：“方姐。”两个苦命的女人紧紧地相抱痛哭，梅露、小林则紧紧地抱着薛映月的双腿，生怕她再一次离开他们。
小石屋里，薜映月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她吃了一碗面条，又喝了方妈送来的红姜水，脸上，唇上渐渐有点颜色，她累了，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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