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猛地扭回头,视线穿过暴雨,落在一对抱着浮木的母女身上。
对上她们期冀的眼睛,有一瞬间仿佛回到十多年前,想起与悟罔方丈救助的那对母子。
在那炎炎烈日之中,母亲背着重病的孩童,一步一叩上了上善寺的九百阶。
到达山顶时,母亲已经精疲力竭。
那孩子也奄奄一息。
一大一小浑身汗湿,躺在上善寺门前滚烫的石砖上无法动弹,来往的香客指指点点,但没有一个人去扶她。
悟罔方丈摸着他的脑袋。
“你想救他们吗?”
他看见那母亲眼中猛然迸发出的求生欲,没有犹豫,“我想。”
方丈又问,“若有一日,你必须为了苍生欠下一笔无法还清的债,以至于可能断送飞升这条路,也愿意吗?”
他依然没有犹豫,“我愿意。”
方丈却没再说话,只用无比悲悯的眼神看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救救我的孩子!仙人!”
佛子猛然回神,御剑冲过去,一把拽住她们的手臂将她们带到高处,然后将戴了二十年的佛珠放进女孩手里。
“这是护身符,能保你一世平安。”
说完他想就此离开,却又被世间万万种苦难,牢牢定在原地。
“仙人!我母亲快不行了!也求您救救她老人家!”
“仙人!求求您!我的媳妇已经快要临盆了!”
“仙人!也求您救救我!”
佛子很想闭上眼,不看,不听,不想,却又不得已飞身过去。
他喉头滚动,记忆不断闪现。
先是第一日诵经时,在侍女搀扶下第一个进入禅院的人身上。
再然后是那个人每天沉默的来沉默的去,他看得出,那人明明身有肺痨病。
最后是那个人捂嘴咳嗽,然后把带血的扔到一边,笑容中透着凄苦。
“大师,为何旁人生来就有我永远无法拥有的安康,而我却只能苦苦挣扎。”
“大师,他们都说我会死。”
“大师,我想活。”
“大师,你要如何救我?”
“大师,事已成定局,我认命了。”
“大师,此去不知何时再见,您可否将佛串赠我?我想拿它当护身符。”
“大师,……珍重。”
……
天上的乌云在佛子离开很久后才慢慢散去,大雨逐渐停下,那些带着废墟和泥浆的洪水又退回了河道里。
眼前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哭喊声,和被埋在废墟下惨白惨白的尸体。
安相相整个人几乎连轴转,帮这个掀开木板,帮那个从泥浆里拽出来。
都不知道自己忙活了多久,只知道从白天到黑夜,再到天边露出冬日的霞光。
而佛子,背对着金灿灿的光芒,抱着一个满身泥浆的人走了回来。
回来的第一句话,“师弟,我找到了。”
然后又笑了笑,“但我去迟了。”
安相相直接错开视线,不想看佛子脸上的彷徨,紧抿了一下唇,“先把她整理干净吧。”
然而佛子站在原地没动,神情恍惚的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无我……”
佛子又突然开口,“师弟。”
说着,视线终于找到了焦距。
佛子一顿一顿的看过来,之前的茫然似乎在这一瞬间拨开云雾。
笑容中透着看破命运的无力。
“她是劫,也是债。”
安相相沉默许久,“那你还清了吗?”
他问完,佛子却比他还沉默,抱着公主找个干净的地方放下。
“你在偷吃什么?”
云惊从后面戳沾了泥巴的脑袋瓜,等人转过身,不禁挑眉,“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小秃驴低着头,把点心上的泥巴抠掉,塞进嘴里,话说的嘟嘟囔囔,“偶尔可以吃一点。”
“行吧。”说着云惊伸出手,什么话也没说,手心里就被放了几块糕点。
见小秃驴还在盯着那对苦命鸳鸯,跟生怕另一个想不开似的。
一口一个糕点快速吞掉,拍了拍碎渣,捏住那后脖颈强迫人转移注意力,“你活干完了?”
安相相被捏的有点痛,但是又不想挣扎,视线落在灾民身上,吐了口气闷头又去忙活。
时不时直起腰,环视四周。
见佛子把公主的尸身安顿好,也投入进救助灾民的状态里,才稍稍松了松。
只要有事干就行。
虽然会很累,但也没心思想别的。
大概傍晚时分,城镇所属县城的县官匆匆赶过来,大冬天跑的满头是汗。
洪水冲垮的范围并不大,只有沿着河道的两三个镇子,遇难人口没超过五千,完全达不到需要朝廷赈灾的地步。
反过来,如果县官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肯定会被狠狠罚一罚。
所以县官满脸苦哈哈的,又是派人去其他镇子召集村民来挖人,又是安排人搭临时落脚处,又到处找医师。
安相相也被安排在里面,从前锋转到了后勤,一直都在搭棚子。
但也一直留意前面,过段时间就忍不住跑出去,看佛子不分昼夜的解救灾民,十几天不眠不休,心里堵的很,但又没有别的办法。
等到灾情稳定,佛子也没有离开,而是盘腿坐在镇子中心,念着往生经。
也不知到底在渡谁。
那些随波逐流的人也都逐个回来。
看见黑衣人就噗通跪下。
黑衣人看都不看,直接绕过,“要不是怕家里的驴犯蠢,当我乐意搭理你们?”
走远了还在骂骂咧咧。
“让开,别杵在这耽误我干活!”
“烦死了……”
灾民:……
安相相:……
安相相忙里偷闲,脱掉鞋子和足衣,将被水泡到发白的脚露出来晾一晾。
见黑衣人走过来,而且脸色很臭,下意识去摸芋糖。
云惊黑着脸一把夺过,感觉有点粘手,摊开手一看才发现糖有点化了,正想骂人,手就被对方抓住,轻轻拽过去。
随即,手指粘的那一丁点被啃掉。
融化的糖被拿走。
“这个留给大黑。”说着手心里又被放了个完好的,“你吃这个。”
云惊先看自己的手指,再看被收起来的芋糖,一时间火气跟被土盖住了似的,
灭了,但还冒着烟。
趁吃糖的间隙,忍不住舌尖卷了下指腹,正五迷三道呢,又听小秃驴说,“好久没看见大黑了,也不知道藏哪去了。”
云惊咂着嘴回神,“找他干什么?难道还想把你的破烂给他吃?”
“都是花钱买的,怎么就是破烂。”
听他这个语气,云惊就知道小秃驴又不高兴了,挑眉看过去,果然在抿嘴。
哼笑一声故意激他,“都化了还不是破烂?你也就欺负他不会说话。”
小秃驴可能被气狠了,闷头穿鞋子,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临走前还丢下一句狠话,“化了大黑也不会嫌弃。”
那意思,不就是指责他在嫌弃?
云惊靠坐在一根湿木上,双臂环胸目送人走远,良久才嗤笑。
惯得你。
见人没朝镇子中心去,心里稍松。
正要起身,忽地嗅到一股秘香。
四下找找,果然在脚边找到个很眼熟的东西,一头半个手指大小,一头是个圆球。
云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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