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瑜拈着杯子的手轻微颤抖地放下,四个字说的艰难,“……原来如此。”
那刺青竟是生死结,萧靖川死了,结也没了,所以旁人才会以为他是水神之力护体活下来的。
洛瑜觉得自己平静这么久的心境隐隐要崩塌,他狼狈地走出了这间院子,循着记忆来到萧靖川住过的寝殿,他的手撑住门边缘,一只手捂着心口,微微弯下腰,他隐忍地哭,哭到唇瓣颤抖也不发出声音,最后靠坐在门槛边上。
寝殿里一切都没有变,香应该是刚熏上的,汤池也是热好的,床上的红褥子很是熟悉,萧靖川喜欢红色的花被子,说喜庆,两个人滚到一块儿的时候就像在洞房一样。洛瑜觉得花里胡哨,他还是喜欢素一点的。
他轻轻地抚摸被子,然后躺上去给自己盖上,他揪住一角嗅了一下,是皂角的气味,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怎么的,洛瑜闭上眼睛,怀里紧紧抱着被子,睫毛在灯烛下泛出水光。
这一觉没睡多久,他梦到了他,梦到了那天的场景,他一直叫他等他,这几年来,洛瑜时常会梦到,他恍惚地爬下床,外面的仆人询问他是否传晚膳,洛瑜说不用,他自己出去。
厨房旁边立了个小厅,中间摆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个香炉,插着三柱香,弄成了个供台,就是不知道供的是什么。
洛瑜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个厅,他望着那个小香炉,会不会是这些仆人怀念萧靖川特意弄的呢?
他走了进去,隐约看见香炉前摆放的是一个食盆,盆壁黑乎乎的,看不出来曾经装的是什么,厨房的老妪手里拿着托盘,“大人,饭菜已经摆好,可以吃饭了。”
老妪走了过来,见他一直盯着那个盆,老妪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这是什么?”洛瑜问。
老妪说:“这里面本来装的是尊上心爱之人做的鸡汤,尊上舍不得吃,就设了个供桌,让我们每日下厨前拜一下。后来尊上去了,温养鸡汤的灵力断了,就变成如今这样了,但我们还是按照规矩,每日都会上香。”
老妪忍不住心道,这该不会就是大人做的吧?
洛瑜脸色变幻了三次,手指都捏紧了,盯着那个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亲手把那个盆拎起来,扔到了前面的水塘里。
老妪慌忙扯着嗓子喊人,喊来了一个年轻一点的妇女,两个人拿着根竹竿在岸边捣鼓半天才把那个盆捞了上来,然后又恭恭敬敬地放了回去,嘴里念叨着“罪过罪过”。
洛瑜连饭都不吃了,掉头就去了八渊。
八渊正儿八经设了一个专门纪念萧靖川的衣冠冢,用石头砌成的,跟一座小岛一样高,像金字塔一样。
洛瑜是去找宿青的时候发现的。
宿青盘着蛇尾见他来了,高兴地招手,洛瑜走过去蹲在他旁边,“你在干嘛?”
“给主人烧纸钱啊,神君,你也来点吧。”宿青递给他一沓纸钱,他看着神君的神色,一点也看不出来伤心,他有些不懂,为什么神君能这么淡定自若,他不是爱主人吗?爱的话,见到这个衣冠冢,会哭的吧?
洛瑜拿过纸钱,低头看了一会儿,还给了宿青,“你来吧。”
宿青哭了,“神君,你不爱主人了吗?”
“他是个骗子,有何可爱的?”洛瑜冷笑。
“呜呜呜……”宿青难受得不知道能说什么,“主人,你好可怜……”
“别哭了。”洛瑜冷漠地说。
宿青一边哭一边烧纸钱,洛瑜就一直盯着那个火盘,盯着,盯着……
直到他看到了自己的画像被火烧了一半,他才回过神来,宿青手里的纸钱已经换成了一沓画纸,纸上画的都是洛瑜。
洛瑜抢过来,头皮发麻地质问他,宿青说:“这些都是主人留给我的,他让我以后来祭拜他的时候给他烧你的画像,原本有两大箱子的,现在就剩这点了,神君,你还给我好不好,这么点了,主人在那边收不到会不高兴……”
他越说越小声,偷偷打量洛瑜的神色,然后视线又落在那些画纸上,真的就这么点了,宿青还愁烧完了,以后再来祭拜可如何是好,转念一想,神君不就在八渊吗,他可以去找画师来偷偷画呀。
洛瑜把那些画撕得细碎,怒道:“烧给他,他也配!”
他气息不匀,找不到发泄口,就一脚把火盆踹得远远的,然后发怒化出龙身在云里翻腾,引来阵阵乌云,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间,十几道闪电汇聚起来把这座衣冠冢给劈得连渣都不剩。
八渊下了十几年来的一场最大的雨,不知情的人以为老天有眼,终于眷顾他们这片贫瘠之壤,欢呼雀跃地在雨中跳舞接雨。
宿青被吓得一动不动的,眼睁睁看着面前开阔的视野,反应过来后,蛇尾支撑着站起来,指着天上的洛瑜边哭边骂他绝情。
洛瑜后来在太子府又发现了萧靖川遗留的很多与他有关的东西,几乎每一样都能让他暴跳如雷,一个骗子,一个死人,就该安安分分地消失,他已经在努力地忘掉他了,为什么总要让他想起他呢?总要让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让他念得万蚁噬心求而不得?让他经历在期待和绝望中苦苦挣扎?!
真是死了也不让他好过,就是个混蛋!
这天,洛瑜喝醉了,在寝殿里发了疯地东翻西找,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就这么翻,巨大的声响惊动了仆人,他们焦急地站在殿外,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巫医见状摇了摇头,让他们别管。
洛瑜甚至把床板都掀了,都没找到能让他安静的东西,他抱着枕头坐在床下,失语喃喃道:“你就没有什么要留给我的东西吗?你给宿青留了,给萧政,擎杨君都安排了后路,我呢,什么都没有我的吗?一封信没有?我的呢,我的没有?为什么没有我的?为什么不给我留……”
他把脖子上的玉坠掏出来,紧紧捏在手心,“就只有这个了……萧靖川,你快点回来,我要撑不住了……”
他一撑,撑了一千年。
这一千年里,他兢兢业业地经营八渊,如今的八渊成了神魔两族的友好交流圣地,神族和魔族之间的关系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缓和,已经开始通商,重大节日时也会互相送礼。
魔族百姓也开始向往和平,千年来没有开过战。洛瑜望着这片乐土,萧靖川当初开发八渊,想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吧,如今都实现了,萧靖川啊,你人在哪里呢?
世恒千年来,一直留在魔界帮洛瑜,他现在在魔界混的不错。
云霁顺利在三十岁那年飞升,刚开始过得不如意,也不知道是谁缺德,把他安排到狐仙胡奈儿手下做事,那胡奈儿和云霁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云霁自尊心强,没有求助洛瑜和白钦言,那一年里被欺负羞辱得连狗都不如,最后还是五殿下楠桉留意到了,去魔界给洛瑜说了一嘴,洛瑜才知晓此事,让白钦言给云霁升到比胡奈儿高一级的神位。此后,云霁和胡奈儿展开了长达四百年的明争暗斗,最后胡奈儿妄图寻找皇帝而大肆杀害人族的事被别的神仙曝光,她被除去神籍,打入畜生道轮回去了。
花月珊一生未嫁,在空苍山混到了长老的位置,苏志在云霁飞升后等了花月珊五年,最后熬不过也成亲生子了。
花月珊临终前一晚,洛瑜和云霁守在她床前,花月珊看着师尊和师兄仍旧年轻的脸庞,而自己已然枯瘦老去,她伸出手,洛瑜握住她。
“师尊,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洛瑜点头,“师尊和师兄会送你入轮回。”
“那我还能当你徒弟吗?”她的声音苍老嘶哑,眼中却带着点茫然和期待,就像洛瑜第一次在桃花潭边见她的时候一样。
“你永远是我徒弟,只是,月珊啊,”洛瑜眼角泛泪,耐心道,“你下三世,与我无缘,你耐心等等,好吗?师尊永远会为你保驾护航……”
花月珊的下三世都是人。
第一世她是亡国公主,这个命运牵扯到家国,洛瑜改不了,只能在她亡国后,让她活的好一些。
第二世,她是个父母疼爱的渔女,但婚姻不幸,洛瑜给改了,亲自为他选了一个好夫婿。
第三世,她是个流浪的孤儿,洛瑜闲着无事,干脆就化身凡人,给她当了几十年的师尊兼干爹,云霁知道后,化身小孩,给她当哥,师徒三人在当地又随便找了家门派,修仙!
花月珊的第四世是一只小花妖,芍药花妖。
只是她还太小,养了两百年才化形,洛瑜和云霁一直在用神力温养她,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前世的记忆。
虽是一只小花妖,但她的家庭很幸福,洛瑜每次去看她,她都笑嘻嘻的,乐观又开朗,脑子也聪明伶俐、
而且有云霁的照顾,她以后也能平安顺遂,洛瑜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每个人都有了归宿,即使没了他,也能好好地幸福地活着。
真好……
一千年了,洛瑜真的很累,他想休息了。
今日是重阳,冥界奈何桥上一只鬼都没看到,孟婆也不在,四周透露着寂寥荒凉,洛瑜一步一步往桥上走,环顾上方。
他记得,上次站在这里时,亡灵散发的荧光布满头顶,他一回头就看到了萧靖川,手中的亡灵被吓得乱飞,从萧靖川脸庞拂过,就像梦里的场景一样。
虽然后面发生的事情并不愉快,但那一幕深刻洛瑜脑中,就算死了都会记得。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无论他回头多少次,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桥是真的,忘川河水是真的,他纵身一跃……
忘川河水的寒冷也是真的……
寒可砭骨的水包裹着他的身体,针扎般的刺痛渗进血肉,真好,如果能就此死去就更好了。
他张开双臂,任由自己沉下去。
当年天漏没淹到浣溪村,千年后,这里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小县城,每年三月,桃花开满了浣溪县周围的几座山,慕名而来的文人画客齐聚于此,为当地的居民带来了一笔不小的财富。
但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最近几年,京城里某位达官显贵也设了一片桃林,虽然那几十年的桃树比不上千年的,因着“达官显贵”四字,文人墨客都奔着去了。很少人会来浣溪县这偏远地带,也就只有附近的人会来。
但一年前,村里进了十几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流浪汉,刚开始他们没有地方可去,就宿在半山腰那间供着柏恒长老的小木屋里,据说是当天夜里,来赏景的一对男女不知情况,抱着啃得火热,淫词骚语间在木屋院里就把持不住了。
突然被窜出来的十几个大汉给围住,囫囵赶下山去了。
事后,那个男游客的到县衙大肆张扬此事,说浣溪县进了土匪。县令为了名声,带了十几个衙役去木屋,只见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脸庞。
县令哑然,硬着头皮问了情况,没想到为首那个,长得最俊的那个居然还挺好说话,花言巧语间编了一套话术,说他们曾经是土匪,现在从良了。巧妙地隐去了自身的来历,言辞间还故意让你半信半疑,让你半信半疑的同时,还能让你必须选择相信。
否则,脑袋不保。
他们要在浣溪县落户,给了县令一大包袱的金银细软,县令本来还摸了一把胡子,准备拒绝的话止于口中,他又摸了一把胡子,推辞几下,就收了。
十几个人都分到了不错的房子,但为首的那个,不知为何不愿到山下去住,执意要住在这个木屋。
县令有些为难,他示意男人看那边的牌位,上边写着柏恒长老,“这里曾经是柏恒长老的居所,你住怕是不妥,会被村民戳脊梁骨的,您还是到山下去吧,山下方便,有酒有肉还有销魂窟,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就住这儿!”男人翘着二郎腿,掰着桌上的烧鸭美酒大快朵颐,“谁要是敢说我,老子宰了他!”
县令悚然,紧张地对柏恒长老的牌位拜了又拜,重新看向男人:“……敢问您姓甚名谁?”
“……二赖!”
县令:“……”
这什么鬼名字,这名字和你的长相搭吗?
县令一言难尽地在契书上写下二赖两字,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二……赖,呸不是!这是新契书,您要不想个新名字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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