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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无人。朱原显急步走上前,跪倒在母亲面前,再次行大礼。
杨皇后眺望着绕过殿廊的姐妹两人:“那姐妹俩也蛮辛苦的。”
朱原显没有接话。他在杨氏面前没有一点虚伪与遮掩的心思。他眼光平静地从殿处两人的身上扫过,无波无澜。如同看着平淡无奇的假山石墙。他对待两位蒙古来的公主如对待同僚、下属般客套,却对她们的想法做法不放在心里。这些与他何干?
这世上,人人都自管演戏,不管他人的想法。难道她们强迫他看戏,还要强迫他同台演戏不成?他厌倦极了。
杨皇后仔细地看他的脸色。黛眉渐渐皱起,脸色由喜变愁,眼睛里慢慢地凝结着泪光。轻声说:“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你一定很难过吧?”
这一双眼睛看过来,呈满了理解与体贴,深邃地看到了朱原显的心底最隐秘处。他仰着脸看着她,那张紧绷得快要僵硬的脸陡然软化了,变得鲜活又生动。满是各种崩塌的神情。他俊朗的面孔扭曲着,面上充满了痛苦、煎熬、憔悴心碎的表情。他垂下头遮盖着自己的表情,俯在母亲膝前哑着嗓子道:“母亲,她不见了!儿子不孝,没有能平安地带她回来。我再也找不到她了!我错了……不该让她去战场……我把战场上的千万具死尸都翻过来看了一遍,也没有找到她。我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失踪了……”
他的声音哽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他不敢抬头,怕自己看到母亲同情的视线,会就此崩溃了。
杨皇后满面痛苦地看着他:“景仪说她十有八/九在乱军中死了。你们已经在虎敕关寻找两个月,满城风雨。就暂且放一放这事吧。”
朱原显陡然间像被/插了一刀,仰头厉声道:“不行!她还没有死!如果不继续找她,她就真的可能死了。”
“你们在虎敕关用心找了?”
“找过了!我将战场挖地三尺地翻出尸体验明正身找,还将虎敕关一千里内的村镇、关卡、荒漠、驿站都找遍了。但还没有找到,她像是变成了一片云一阵风似的不见了。”朱原显吸了口气道。所以这消息才传遍了大江南北和北疆,无法再掩饰。全天下都知道小梁王的妻子范勉之女在乱军中失踪了。
“即是如此。你还要怎样才肯放心?”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么,如果她陷入战场深埋的万人坑底下;陷入了荒漠的流沙里;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认不出尸体;被乱兵砍成碎片;甚至像先皇一样被鞑靼人挟持到了蒙古草原做俘虏做奴隶了呢?”
顿时朱原显的脸色乌黑,身体摇晃着,喉头一片腥味,几乎要吐出鲜血了。
杨皇后叹了一口气,狠下心继续说:“景仪说他以命担保找遍了战场和附近,崔悯也说她失踪前就身负重伤,几乎丧命。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怎么能走出百里的战场,千里的荒漠?”
“不!她没有死!她这么聪明坚强,一定能保护好自己的。我不相信她死了,我要继续找直到找到她为止。”朱原显咬牙切齿地道。
杨皇后眼光透寒地盯着朱原显。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原显。一个人再好强还能强过天去?”杨后的声音显得又严峻又痛苦:“你明明知道十万人的战场不是儿戏,也不是过家家。不是性格坚强就能不死人的。一个弱女子进入军营诈婚引发事变,遇到的还是鞑靼李崇光那种统帅南军的猛将,本来就是十死无生的事!她只是一个比寻常姑娘家聪明些、好强些的贵族小姐,并非战场上的英雄豪杰,怎么可能不死呢?她在决定进军营前就注定会死的。连你的长兄朱原渊都不是上苍垂爱,能在战场上永远不死的。所以朱原渊也死了!”
提起兄长朱原渊,朱原显的脸霎时变得无色了。他握紧双拳咬紧牙关不能反驳了。
杨皇后故意提起长子提醒他。她的表情比幼子还痛苦万分:“……还看不透吗?原显。我们都是凡人啊。地位尊贵些,有些权势但也是凡人啊。人生中必须经历的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我们也必须渡过。人生有很多不以人的愿望为主的事,我们也得无可奈何地接受它。无论你哭求、痛苦、喜悦、抗争、沉沦都改变不了事实。哪怕你成为九五至尊的皇帝都改变不了事实。你已经长大了,心智成熟,身负重担,你心里很清楚这事的真假和可能性,就不要欺人欺己了。”
杨皇后脆弱得像一只雪筑的瓷瓶,仿佛随手一碰就碎了。她忍住内心的悲痛,脸上带着温柔笑意,极力地劝慰着爱子。她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一字字地说:“我知道你不愿意面对她死亡的事实。但这世上,普世苍生都在因果里沉沦。人生,有因就有果。如果她没有挺身而出入敌营,今日她会平安无事。但是我们赢不了战争。如果她入敌营,就会身死魂消。我们也可能赢了虎敕关之战。她的选择是因,带来了种种后果。她是个有主见聪慧达意的女子。之生之死也是显而易见的。母亲也很喜欢她,我的痛苦不比你少。”
“我一直以为,她像一株火苗,充满了温暖,善良和希望。能在这个冰冷的北疆,在未来更残酷冷漠的京城朝廷中,能支持你爱护你。无论你在北疆或中原,无论你贫贱或权重,她都会坚定地陪伴着你。使你在险恶的人生里看到一丝温暖希望。……现在看来,这个小愿望终究还是太奢侈了。老天容不下她,她被上苍收回去了,你这位人间帝王得不到她留不下她。”
“时与势,情与权,老天爷不会给了你大明王朝,再赐予你一个小小的幸福。”
她温柔的双眼含满了晶莹的泪水,泪满面容,泪撒衣襟。低了声音,喃喃自语着:“可怜的孩子,可怜的我,我是多么喜欢她啊,喜欢她的长像品性与心性……我们母子还是错了一步。不怪你,只怪我,如果十多年前,我和义妹一见面就同意了你们的婚约。把她带回北疆抚养。你们就会青梅竹马地一同长大,彼此钟情,幸福无忧地成婚生活了!也根本不会有以后发生的所有惨烈、惨痛的事情了!”
“不——”朱原显再也忍不住,痛苦地叫道:“不是这样的!不关母亲的事,是我不好……我没事,我没有事……我只是暂时有些看不开。我不敢相信她会死。她已经亲口说过想嫁给我了,我也说过事情结束后就要娶她了。我们已经商定好了要成亲!她忽然失踪了,我一下子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我没事,母亲不必自责。我只是觉得她不会就此死的。她那么机灵聪明,一定会躲过流兵活下去的。”
不能再说了,不能再伤母亲的心了。朱原显咬紧牙关。往事太惨烈,一提起来就椎心得疼,满把辛酸满把泪……他们母子都受不了……
杨皇后看着他痛苦绝伦又强压着情绪的表情。纵然她说重话是使他清醒,也忍不住为他心疼。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哽咽着道:“你长大了,原显。也变了,我从未见过你这么患得患失痛苦绝望过。你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自在张扬,锐气咄咄,谁也不怕谁也不在意的北疆小梁王了。我不知道该为你欢喜还是难过。”
“让母亲失望了。”小梁王带着歉意说。
他确实变了。从狂妄自大,君临北疆居高临下,外表与内心一样刚强傲慢,谁也不依靠谁也不在意。天下除了皇位外没有什么在意的北疆小藩王。变成了一个为了女人瞻前顾后辗转反侧的男人。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在这条漫漫的北行路上改变的,都是在遇到她后改变的。一个人使他彻底改变了。
狡黠的她,聪明的她,主动出击抗击他的她,又委屈求全忍让他的她,在大泰岭泥石流里救了他的她,在战场的幻境里从死人堆拉出他救了他的她……
母亲看出来他变了,他也早知道他变了,他在她临行前一夜表现过,这种“改变和脆弱”。
——他紧咬牙关,垂下头,双手紧握着她的手,将高大身体靠着这少女身上。以前他可以毫无挂念地上战场冲进千军万马厮杀,也敢在枪林箭雨中杀进杀出。毫无牵挂和胆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变得软弱胆怯。她纤细地如一支青竹,他却觉得她纤细的身躯坚定得如旗如枪,支撑着痛苦得直不起身子的他。仿佛撑住了他满心的脆弱。他认识她不过数月,却像认识了一生一世那么悠远,那么得刻骨铭心。他知道她是想帮他,偏偏还说得这么云淡风轻。他就是因为知道这实情才痛苦的。
——“未来是什么,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呢?人人都要死。是做皇上而死,还是做谋逆罪人而死呢。我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动摇我的志向决心,现在我却希望一个女子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好。我会赢的!我会救出那个无耻皇上,还有你,和大明江山。为了你我也会把鞑靼人赶出北疆和大明。”
——“嗯,我知道你会赢的。”
——“明前,我爱你。如果事情结束后我们就成亲吧。我已经厌倦了等待一个永远看不清的结局。无论你爱不爱我,无论你对我是很多爱还是只有一点点爱,我都要直接娶你。”
——“好,等我回来。等我拿到整要的东西达成心愿后回来。”
话犹在耳,芳踪不在。所以他才这么肝肠寸断,这么的不能介怀。这么的不能接受她死了的现实。
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人一旦改变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朱原显强行按捺住激荡的思绪,撑住软弱的内心,身躯站得笔直,脸也松缓下来。微笑着安慰杨皇后:“母亲,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派人继续去找她的尸体。但是心里也会惦记着你的话。如果她死了我会接受这个事实。”
杨皇后含笑地点头:“你只管去做,做到心甘情愿才好。但是你找过了,找到了最绝望处,记得回头看看我和父亲。我们永远在这里。”
朱原显静静地站在那儿点点头。内心恍惚得像快裂开了,但是也不能说了。
杨妃这一生极荣也极哀。享尽了人间尊崇与尊崇,也受尽人间磨难与涩苦。内心千灰百孔,只有最贴心的儿子、丈夫两人支撑着她早已坍塌的身心。他不能再任性得给她增加重担了。朱原显定定神,压抑住胸口涌起的一股苦涩甜腥味,忍住了身心的疲惫:“母亲放心。我不会就此垮掉的。”
说完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内殿。不敢再停留。他担心他在内殿里呆久了,会先行崩溃的。那样会再次重伤了母亲。
他走到了殿外庭院里,几名侍卫护卫着他。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步伐,仰脸看天。满天灰蒙蒙的,寒气迫人,头顶的天空里闪烁着一片片亮晶晶的微光。原来是阴天下起了雪。飘飘洒洒的雪落到了庭院里的粗壮梅树和地面上,把整个宫殿映得如缥缈朦胧的仙境。他身姿挺拨得站在殿外,盯着那几株寒梅和盈天白雪。红白相映,雪雾弥漫,如诗如画,如梦如幻。人群宫殿远退了,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一人。在这片死寂中,他觉得内心有一根细细的长弦在急速地伸长,延伸,绷紧,一直拉到了极限。
快要拉断了!
不,不会的!她不会死的!他心里的那根“坚持”、“爱她”、“思念她”的弦不会拉断的。她死了又怎么样?他的爱还是那么悠远绵长。她消失了又怎样?他的思恋能跨越时光直到天长地久。
他不停地告诫着自己稳住,抵御着那浪涛般卷来的绝望、沮丧、沉沦和昏厥感。一阵阵狂潮巨浪涌来,几乎冲破了他心里的长堤。大浪霍得冲破了长堤。
霎时间他觉得喉咙一甜,头晕目眩。疾走两步,在古梅下低头,“哇”的就吐出了一口鲜血。鲜血喷在了白雪覆盖的灰白色地面上,比灰黑的地面还亮,比梅花还红,还触目惊心。
侍卫们大惊。朱原显伸手止住了他们的慌乱。他盯着那滩血,也觉得恐惧极了。却又觉得胸口有些轻松。仿佛堵在胸口的大石头被搬开了。“怒极伤脾、哀极伤肠、悲极伤心。”这口血压在他心头已两月了,随时翻腾辗转,浮上来又压下去,压下去又浮上来,撕裂着他的心。直到此刻吐出来,他反而放下了心。只是吐了一口血,他庆幸没被这种忧愁、痛苦和恐惧真的压死了。
他不会被击倒的,她也不会死的。她亲口说过想嫁给他,他也说过事情结束后要娶她。他们怎么会在半途中倒下死去呢?他心底自语着,仿佛给自己增加了无数的信心,转身拂袖而去。
急风劲雪完全笼罩了这个朦朦胧胧又极尽哀愁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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