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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死了。这个妇人死得既渺小又影响巨大。渺小是指一个普通仆妇死了,影响巨大是指她的死牵动了几位大人物的心。如北疆小梁王,如锦衣卫指挥使,如北疆凤布政使,还有“范丞相的女儿”范明前。他们经历着此事,在这块岌岌可危、风雨飘零的北疆大地上变得更阴郁沮丧了。
明前带着人把李氏的尸体搬移到偏房。在满院狂风暴雨的侵袭下,在满怀悲哀沉闷的气氛中,她和几名仆妇为李氏整理遗容更换衣服,准备收敛尸体。房间内静悄悄的,仆妇丫环们尽量压抑着抽泣声,匆忙收拾着。
天色阴沉,暴雨如注,室内点燃了白蜡烛,烟气朦胧。周围的一切像一张扑天盖地的黑网,牢牢压住了所有人。人们都缩在房间一角,脸带惊惧,身体像飘零在狂风骤雨的海面的小船,都在这场打击下萎靡不振。明前默然地注视着人们更换衣物被褥,房里冰冷得像一座冰窟,她像被冰雪封住的木偶动弹不得,恍恍然中觉得自己正在做一场离奇的南柯大梦。
童年时她对李氏有些敬畏。李余娘是个很普通的北方妇人。有心情温柔,宠溺一双小女儿的时候,也有性子暴燥打骂女儿的时候,她在困苦的豫北山村生活,丈夫远离,一个人辛苦地抚养着两个孩童。也由不得她变成温柔敦厚的小妇人。大多数时间她是个暴燥泼皮的乡下悍妇。明前有些怕她,却又能体谅母亲的操劳,对她很同情也很感恩。她对这个娘亲是又敬又爱又有点怕,是种很矛盾的深厚感情。她知道李氏孤身照顾两个小女孩,使她们吃饱穿暖,读书识字,把她们养育得健康懂事,又胆大又有些见识,是个难得的好母亲。
多年后劫案事发,她的丈夫被抓身亡,她面临着生死关头,还是撒泼打滚地求活命,带着小女儿痛苦又坚韧地生活下来。她追随着大女儿同到京城,改弦更张,疼惜二女。她与她的感情也变得更加深厚。范勉要上书,相府发生剧变时,李氏又千里迢迢地送她北嫁,一路上担惊受怕,受够了各种意外和惊吓,她依然事无巨细地照顾她支持她。一路走来,她终于也对身份有了怀疑,想求母亲说实话,解开真相就可以偷偷脱身。但她却始终不渝地坚持原话,咬定她才是真相女,要她嫁给藩王后才肯放心离开。
现在她竟然死了,死在这个荒凉贫瘠的边疆他乡,一句话也未来得及留给明前,就这么轻贱又沉重得死了?
明前觉得困惑极了。她目光散乱,满心混乱,痴痴地看着母亲的尸体。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她哀悼她了。她不知道她临死前发生了什么。与雨前发生了什么争执?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没有受罪,有没有心碎,她临死前是什么样的心情,是痛苦、绝望、后悔、还是悲伤……这一切一切都成了一个大谜团,永远也没有答案了。
她呆滞地看着母亲,像平常那样地深深的、眷恋的看着她。感受着内心一丝丝的破碎。这一路上她曾经多次地暗暗求母亲,对她这个深爱娘亲的女儿说出那个惊天的秘密。她会坦然以待,尽全力帮她们娘俩解决矛盾的。李余娘却宁肯受惊吓,生重病,被雨前逼迫,被公主拷打,被北疆藩王和群臣怀疑,面对着所有人的异样眼光,始终坚持着她的证言,“明前才是范勉丢失的女儿。”她在图什么啊?
她不知道,她的这些话对于外表坚强,内心脆弱得一塌糊涂的明前是多么大的慰籍。她早就被这一路上的凶险事快压垮了,内心成了惊弓之鸟。是李氏给了她最后的信念和最坚决地支持。甚至到了最后一刻,雨前咄咄逼人,几乎诈出了旧情,又满怀恶意地推倒了她。李氏还在尽量地维护她,没有张口吐出一句对她不利的证词。她死也不想带给她麻烦。
明前紧紧握着她的手几乎要哭出声了。
她不必这样的!生死关头,她不必为了救她而毁了自己。即使她说谎害她,她也能体谅她,她知道她这辈子过得多难多苦,她在心底早就暗暗地把她当亲娘了。她生动鲜活,充满活力,比起早逝的亲生母亲王夫人对她的影响更大。明前把范勉当父亲,学了他的清高正直,把李氏当母亲,学了她的纯朴机灵胆色气魄,他们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人,分别给了她家世、教养和性格。这个乡间女子没什么学问见识,粗俗却朴实,倔强又不失灵活,狡黠又不触道德底线,爱财又不偷不抢,是个很纯朴的很有魅力的女子。几乎影响了明前十多年的短短人生。这样的一个女人,几乎就是她的“亲娘”,竟然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明前咬紧牙关,泪湿眼睫。趴在黑暗的木榻旁冻得索索发抖,内心却像燃烧起一把火。把她和这个肮脏世界烧成灰飞烟灭。她直到临死前还坚持着证言,而不管这件事已经歪斜到什么方向了。
这种做法……这种感情……又怎么不让她铭刻在心,永生难忘。
人与人是如此不同,事与事之间也是事与愿违。世间如一面镜子,打碎了表面的平静,才是最冷酷真实的真相。
她靠在床榻上,抚摸着李氏的身体和旧衣裳,强忍着内心的激烈情绪。抬起头望窗外,窗外是一片永不停息的狂风暴雨,风打雨浸。乌云堆积在灰色苍穹中,整个房间像在风暴大海上飘荡着,仿佛也聚满了所有人的愤概不满。她靠在她身旁,听任这种巨大的痛苦侵蚀进了她的心。
有多么爱,就有多么恨……她恨……一切逼死她的娘亲的人。养妹程雨前胁迫杀死了她,崔悯助纣为虐,替这个杀人凶手开脱救命。
崔悯……
想起了崔悯,明前紧皱眉头,不能再想了。她不想多看、多想、多考虑这些事了。看多了想多了思考多了,心里就会不能抑制地阵阵绞痛、发酸、悲恸……像海汐般的起伏激荡,像烈火针扎般的刺痛心肺。
——人生如演戏,一场你来我往的大戏,无论谁在何时演了什么戏码,都是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必去追问理由了。谁杀了谁,谁护了谁,谁欺瞒谁,谁背弃谁,谁辜负了谁……都不必再提了。她已经在众人面前崩溃了一回,不想再去受第二回伤了。
奇怪。想起了这个名字,她的心一下子从烈火般灼痛变得平静极了。想到他的名字,回忆起了他安静如山的表情和话语,她发现他正在变得虚无飘渺,距离她也变得又近又远了。近到曾经与她紧紧相拥共乘一匹马,又远到一闪而到了天边云端。他还言词诚恳地说过他喜欢着她,送给她祖传的明珠,表达着爱慕之心,她却依然感受不到他的心。像深海里的珊瑚石,那么宁静遥远,那么深沉黯淡。她越来越看不清他了。
不,她曾经好像看清过,在那个并辔出行宫的夜晚,他紧紧得拥抱着她,他们的心仿佛紧紧贴在了一起,连成了一线。但是那是深夜的幻像,等到太阳升起,夜晚远去,离开了那种境地,一切就恢复了原状。又变回了陌生、隔膜、冷淡的遥远距离了。这距离一下子又拉远了。
不知不觉中,对一个人有了暗藏的好感。芳心暗喜,视线围绕着他转,接受了他的示爱,却终究忘了自己的身份和环境。做了一回傻事。喜欢他,不喜欢他又如何?信任他,不信任他又如何?他终于选择了一条要走的道路。她也要选择另一条更艰辛的道路。她注定是他身旁经过的过客。
偶尔人物出众,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神颤动,却茫然忘了自已的过客身份,忘了彼此间该有的距离。她与他走得太近了,到面临剧变时各行其路,最终变成了注定的分裂、受伤的结局。两个人中间隔开了如天涯海角般的距离,只留下了一颗心黯然神伤。
没人有错,只是立场不同。没人选择失误,只是选择不同。彼时爱了,此时不爱,那时爱得太多,今日爱得太难,又何必去苦苦追问缘由呢?何必像个无知少女一样地去追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呢?!
她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刺痛了红肿的眼睛和脸颊,沾湿了自己和养母的身体。她俯在养母尸体上痛哭着,痛责着自己,暗自咀嚼着这种椎心的痛。痛使人清醒,痛使人成长,痛苦使人抛弃过去面对未来。
爱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冷淡薄情的,涓涓细流般的君子之交才能更长久,浓郁激烈的烈火般的爱都将如风暴般易去。爱了就是错,爱多了更错,别怪别人转身背德,只能怪自己心拙识错了人。少爱不爱才能固情守心,永生不受伤。她一向看得明白,走得淡然,为什么偏偏到了最后心神失守,动了心,识错了人,就得到了这种塌天教训。这终究是一场忽起忽灭的薄缘寡情啊。
***
不远处,一声声缓慢地踱步声惊醒了她。她慢慢地转过眼光,望向门外。走廊下有一个轩昂高大的黑锦袍人影在徐徐踱过。
至于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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