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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众人都被这种变故惊呆了。崔悯目光深沉地盯着雨前,一时间也僵持在原地了,神情有些恍惚。这句话说得不错,是他在荀园口口声声地说出来的。是对姜、柳两位千户舒发胸臆,吐露胸中情怀时说出来的。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知道了。而在这里说出来了。
少年高官紧锁长眉,面容多变,心里涌现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脑海里想到了很多事。过去的、现在的、甚至于将来会发生的事,都一一闪现心头。
“公平和真相”。这话似乎还响在他耳畔,又像是离开他很久了。这句话就是他的意志信念,祖父冠军侯崔盈的冤案像一把悬梁之剑,威胁着、震慑着、穿透了他的人生。成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道坎儿。所以纯白的少年立志,为了自已的祖父洗冤昭雪,为了这世上再没有一件冤假错案,才选择了做为皇帝心腹,进入了掌管侦缉诸事的锦衣亲卫。这就是他进入锦衣卫的初衷,这是他短暂二十年的人生目标,是他的初心、心灵底线、和支撑自己在这肮脏浊世上奋斗下去的内心支柱。
没想到,雨前却当众说了出来并求助他。
——“公平和真相”吗?
程雨前声嘶力竭的喊声,像一把尖锐的刀,插入了崔悯的心。使他从心到外都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公平和真相是意气高洁的少年进入豺狼窝做锦衣卫鹰犬的初心,是他投入了污水泥潭般的黑暗朝廷的初心。他永远不会忘了这份初心的。
而眼前这个罪责难逃的少女像一匹走头无路被逼至绝境的狼。抓住了他的初心,在威胁他,在向他要公平。要“真假相女”的公平,要谁杀了李氏的公平,还要她得到了相女真相再去“死”的“公平”。此案是此案,他案是他案,他不能因为此案就提前杀了她!
崔悯心中飘飘荡荡的,觉得世间都是一场滑稽戏。他明知她的话真假参半,范凌雁可能在包庇她,但是在这个天衣无缝的“李氏死亡的事故”里却没有一丝破绽。如果强要杀她是不对的。他明知道她在用“他的初心”激他、用他的道德正义感胁迫他,也无法反驳她。
她确实抓住了崔悯的弱点,——公平和真相。
——眺望着眼前纷乱繁杂的红尘与人世间。纯白的美少年忽然觉得。此生,他所执著追求的东西,一下子就忽然跃到了他的眼前,又似乎远远飞走了。它变得即贴近又遥远,即高尚又低贱,即重于泰山又轻如鸿毛,即使人随波逐流,又使人甘做中流砥柱,力挽狂澜……全部都扑到了他眼前。这其中种种的责任、初心、守序、和破坏,都像是深夜的黑雾团团围绕着他,使他快窒息了。他的心像波涛不定的潮水起伏着。
崔悯眼眸深沉地看着雨前,斩钉截铁地对她道:“好。我先保下你,等我调查完全部事情后再做决断。李氏的死确实还有争议,现在还不能说是谁杀的,是故意杀人或无意杀人。”
周围的人们“轰”得一声骚动起来了。
明前也赫然抬起脸,不敢相信似的抬脸看去。她的脑子轰然地炸开了。怎么回事?崔悯竟然保下了雨前,帮她逃脱罪责,逃脱被偿命的命运。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能轻而易举地说出这种荒唐话。普通人也能看出这是个多么简单的案子。崔悯为什么这么说?
她的脸一下子面如死灰,没了颜色,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盯着白锦官服的少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迷幻不真实。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一个很奇怪的事要发生了。明前一下子霍然站起来,推开了人群,握紧双拳,直奔到崔悯和雨前的面前。雨前吓得躲在了崔悯身后。
明前幽深的黑眼睛紧勾勾地盯着崔悯,沙哑着嗓子梗着声音问:“你在干什么?你要保下雨前,说她没有罪?”
“是。又不是。”崔悯转过身,面对着她低下头。乌黑的双眸看着她的眼睛,态度诚恳,满眼同情,温柔柔婉地注视着这个悲痛的少女。仿佛想用这种温厚爱怜的眼光抚平她的痛苦。他张了口说出了话,话语却一下子变得飘忽不定,又遥远又贴近。明前惊讶地睁大眼睛,又往前凑近了一步仔细听。却还是听得不清楚,模模糊糊的:“……现在有证人范凌雁认罪,尸体也没有经过验尸,她也坚持为自已辩护,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她杀了人……雨前不能现在被处罚处死,她身上还有更多……”
明前听不清了。她的头晕沉沉的,全身止不住的发寒。眼睛迷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焦急地解释了许多,却听不明白。她死死地盯着崔悯,只觉得五内俱焚,内脏都绞缠成一团了,浑身的血陡然变冷,冻在身体不流动了。她的脑海像铜钟般得不停撞击出一句话。他在替雨前开脱,想保住她一条命。可是她才刚刚杀了她的母亲!她懵懂不明地望着他,心里直觉得奇怪。他在说什么啊?为什么她听不懂?她蹙眉瞪目地看着他,就像是他是一个陌生人似的,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崔悯的声音继续在空气中漂浮摇曳着。眼睛望着少女赤红的像滴出血来的面孔。心像裂开了一个大黑洞。深不见底,痛苦地绞动着,大洞坍塌,碎裂,裂开了千万块,几乎要把他的身体从里到外的绞碎了。他皱着眉宇,目光复杂又心痛地看着她,带着椎心的痛苦继续说:“……所以我个人认为先不要抓捕她处罚她,先把她交给我看管。我会审问她出实情的,她的口供对很多案子还有用……真的即是真的,假的即是假的,我会找到真相的。你暂且……”
雨前缩在他的身后,惊恐地紧紧抓着他的背。不敢露面。
明前瞪着崔悯,眉扬目裂,胸口腾得燃烧起了一把熊熊大火。火焰腾腾地摒发出来,烧化了周围一切。也烧化了对面的人。她浑然放下了身上的伪装,那些贵族小姐的温顺娴淑,那些相国千金的深明大义通情达礼。这些年接受到的于先生和父亲的教育教养全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被愤怒绝望烧化的人。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厉声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凶狠而顽强,脸颊烧得火烫,眼光如火如焚,对着崔悯厉声喝道:“崔悯,她杀了我的养娘!我也敢以性命担保,就是程雨前干的!范凌雁在说谎,他的庇护和认罪都毫无意义。这一路上,雨前处心积虑地试探我、诬陷我、想争夺相女的身份,甚至想谋害我。我都忍了。可是现在她杀了我的娘亲!就是她!不管她是故意的无意的,就是她杀了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你保不了她,你也没有资格去保她!”
“我已经错过了一次!因为心慈手软没能早点杀了她,而让她杀了娘。可是谁也别想让我再错第二次了!”她浑身燃烧着激愤的烈火,仿佛要把这个肮脏的世界完全烧化了。眼睛赤红,咬牙切齿地一字字大声说:“你该做的不是保她的命。而是马上抓住她,严刑拷打,逼问出真相,然后就依律处罚她!而不要像个斤斤计较的小人只顾翻弄着细节,忘了最重要的死人。我也敢用命来打保票就是程雨前杀的人!”
——去他的名门闺秀,相国千金!她受够了这个烂身份带来的痛苦、难堪、悲哀了。她本来就是个乡下泼辣粗俗的小丫头,不是京城的相国千金。这身份带给她的只有家破人亡,阴谋诡计,没有一丝的幸福喜悦。她也根本不在乎什么名声身份了,她仅有的宝物一一被毁去,现在连娘都死了。她没有什么再不能失去的了。明前握紧双拳,怒目圆瞪,她身形不高,全身却盈满了杀气腾腾,锐不可当的气势,直逼着众人。如果有人敢挡着她的路,她会举刀杀人的。如果她放过了雨前,她会被痛悔的自己“杀”死的。
崔悯眼光变得暗淡,脸上充满了焦急和关切,痛苦地看着面前激烈如火的少女。他想伸手扶她,想紧紧得拥抱着她安慰着她,想张口对她说他同情她心疼她,想说出自己满怀的心事。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望着她:“明前,现在你的情况很不好。你钻进了牛角尖。你先冷静一下,雨前暂时交给我,我会解决这个事。我也会守着她不再出现什么差错。”
明前更加愤怒了。她像被针刺痛得跳起来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口不择言地尖声叫道:“差错?有什么差错?她不去害人就不会有差错了。她杀了我的养娘,她自己的亲娘,这种犯上弑母的混帐东西会有什么差错?她该为她杀人偿命。你是看着她哭哭啼啼就心软了吗?哦,我知道了,你是害怕她像你祖父一样受了不白之冤就手下留情吗?”
她愤怒又绝望地眼光直指他的内心:“你错了!崔悯,这简单案子不会有隐情,也不会有冤屈。她犯过的错足够死三回了。人就是她杀的。你只管用严刑逼供问出真相处置她。如果她不是凶手,你杀错了人,我就用自己的命给她抵命。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啊,动刑杀人可没有优柔寡断过。今天是怎么了?我现在就一定要拷打出真相让她偿命!”
崔悯像被一刀击中似的摇晃了下身体。他的面孔白得如冰,摇着头深深说:“不行,明前,无论你说什么,这个人不能交给你,也不便对她动刑。免得事后后悔,屈打成招。嫌犯要慎杀。万一我们抓错了人杀错了人,万一是冤假错案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跟以前变了,是因为我接受教训,再也不想冒险了。没有证据,还有人认罪。就不能拷打她或杀她。不行。”
就如同程大贵的案子,如同他祖父的案子,都是用刑太过杀得太快,造成了无边的悲剧与后患。崔悯强忍住椎心的痛苦,注视着她的脸,咬文嚼字地尽力解释着。
明前发出了一声尖叫,眼泪横流,怒火攻心地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襟打向了他。屈打成招?雨前杀了她的娘亲,他居然还怕她对她用刑屈打成招?
她究竟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明前痛苦得嚎啕大哭。她真是瞎了眼,自重矜持了一路,临到最后居然偷偷地对这样一个人有了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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