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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仆妇大夫都撤走了,大堂内鸦雀无声,只剩余了明前和小梁王。
小梁王静静地平躺在病榻上,面孔消瘦苍白,像一块冰似的僵硬地卧在床上,毫无声息,如同死了般的。
明前依旧默默地望着他。她几乎认不出他了。短短几日他就从丰神俊秀的藩王就变成了濒死模样。她目光涣散,心里骇然。她不敢相信他正在慢慢死去。这一路上他们同行,她曾经被他威胁、陷害,几乎死去,小梁王从始至终都是强势、霸道、权威势重的模样,即使在大泰岭遇险快被泥石流冲走时,也未显得这般虚弱无力过。
如凌冬的调零的枯草,柔弱,虚无,腐朽虚弱,一吹即散,仿佛随时如烟般消散。他真要死了!
***
“……是你吗,明前。你在哭吗?”
明前惊愕地抬头,大惊失色地道:“殿下,你醒了!”她惊诧地猛然站起。
病榻上的小梁王身体一动,手掌张开了下。明前立刻扑到了床前,大声地呼唤他。这时天色黑暗,室内无人。梁王浑身僵直冰冷地不能动强,眼睛也睁不开,只有胸口在剧烈地起伏,手指微微抽搐着。明前乍喜还惊,扑过去紧紧地抓住了那只手。手指冰凉,僵硬,却僵直得伸开,紧紧地回握住了明前的手。同时,朱原显的口唇微微颤动着,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
梁王醒了!明前焦急地左右望望,想找人来帮忙,却无人在近前。她急忙俯下身把小脸贴近梁王的口唇。
小梁王的嘴唇微微颤动:“快……逃……”
明前惊讶地睁大眼睛。她迷茫了下才清醒过来:“快逃?”逃什么?她骇然地望着身受剧毒、濒临死亡的梁王。
小梁王似乎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费劲地睁开眼睛,黑色眼瞳却茫然然没有重心,像是看不清东西。脸上表情很痛苦,头费力地扭动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被体内的某样东西压迫得喘不上气。他的神情痛苦极了。五根指头紧紧抓住明前的手指,全身颤抖,像使出了全身力气:“明前?快逃吧,离开北疆。他们会抓你杀头的。”
明前呆住了,霎时间泪如雨下,扑到他的身旁泣不成声:“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下毒杀你。真的不是我……”说到最后几乎大哭了。
梁王好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转过头颅,张大眼睛地望明前。却看不清眼前,只能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吃力地对她说:“我知道,别哭了,我知道你不是来杀我的。你已经说过要嫁我了,怎么会想杀我。不是你。像你这样爽朗大方的人,满心正气,怎么能做出那样阴险凶残的事……”
他拼命地想挣扎坐起来,说得更清楚一些。但浑身僵硬不能动弹,只急得面上身上冒出带血丝的汗。他使劲力气对她说:“不是你!可是,如果我活了,你就没事。如果我死了……”他喘息着抓住明前的手,几乎要扭断了:“你就赶快逃走藏起来,母妃是挡不住父亲的,他会杀了你报仇。小凤也救不了你。”
明前浑身颤抖,眼泪疯狂地涌出来,激动得哽噎难言。他知道不是她,也不怪她。此时此刻,这个人命在旦夕还是相信了她。醒过来后就让她逃走。明前心里痛苦不堪,泪如泉涌,她拼命地摇着头说不出话。
他们两个人,从相识、相认,商谈婚事,一系列的明争暗斗耍尽心机,再到后面发生了那么多复杂的冲突和恩怨情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两人间算什么感情了。她不信任他,他却全然地信任了她。不过是短短两月时间,发生了什么,使他的思想截然不同地转变了。从厌恶、痛恨、恨不得杀了她,直变到眼前全然信赖她。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才有这么大的转变,这样的改变又为了什么?
明前泪如泉涌,不敢仔细去想。只怕细细想想,就会痛苦得窒息了。
她本来是个爽利的人,最怕的是“承恩有愧”,却一步步地踏进“承恩有愧”的泥潭,接受了他这么多的恩情与信任。这情意一分分地压下来,只压得她天翻地陷,陷身泥潭,此生此世也还不起了。
千言万语都说不清,她只有痛哭着摇着头。
梁王剧毒烧心,头晕乎乎的,神智时而清明时而糊涂,也看不清她的模样。似乎感觉到了她在哭泣,吃力地对她说:“别哭了,我知道你没有错。”
明前趴在他身旁,更是哭得难以自禁。
大殿的房屋变得朦胧,四外墙壁都在飞速旋转,血色般的夕阳把这个傍晚映照得如火如焚。把两个人映照得满身艳红,如血如火。小梁王的毒未解,昏迷五日后,才偶然一线清醒。他抓紧了她的手,使劲浑身力气说话。连喘息带咳嗽地说着话,仿佛怕随时再昏迷过去,就说不出话了。
明前含着泪劝他休息下,要去找人。小梁王却死死抓着她的手,艰难又急切的,又有些语无论次地说着话:
“我知道,不是你干的。明前,你不是那种人,干不出那种事。……我以前是恨你。小时候,每次看到母亲腰痛犯病,在床上辗转反侧痛苦不堪。我都恨不得亲手杀了你这个始作俑者。后来遇见了你,我就一日比一日地犹豫了。你这种坚强自重、温柔大度的女孩会是小时候任性地伤害我母亲的人吗?你长大了,完全改变了模样,变成了像我母亲一样宽宏大度,坚韧执著的人。正是我最喜欢的那类人。所以,我对你的恨意一点点消除了,心里越来越犹豫,越怜惜你,理解你。后来我忍不住去杀你,你没死,还见了母亲,要继续婚约。我了解了你的心性,也越来越迷惑。冤冤相报何时了,有情有义归何处呢。你不能为自己幼年不懂事犯的错负责。最终,我决定了要娶你。这个决定一下,就像是放下了满心重担。我才知道自己盼着娶你已经好久了。”
“别说了……”明前羞愧地无地自容。
“再后来,你们姐妹身份成谜,你给了我两封信。揭开了所有迷题。我看了后更怜惜你了。一个弱女子承担了这么多无可奈何的事。为此,我想帮你确定身份,想杀掉那个不顺眼的崔悯,哪怕知道你心里不开心,我已经不能忍受任何人非议你,或者喜欢你了。也不能忍受你喜欢其他人了。我一想到你去喜欢别人,就难过嫉恨得不得了。所以我要杀他。”
他长长地喘了口气,艰难无比地说出来:“所以,这次中毒也许是老天降下的怒意。我以前对你太坏了,老天在惩罚我。这是我该得的报应。”
明前惊呆了。这是他第一次直截了当地直舒胸臆,说出他的爱意与嫉恨。她心痛如绞,拼命地摇着头:“不,不是的!别说了。”
“人真是奇怪。”小梁王喃喃道。
一阵凉风,吹拂进了空旷的大殿。小梁王浑身僵直,躺在床榻上瞪视房顶,奄奄一息地在等死。他浑身被剧毒折磨得骨消形立,陷入了昏迷中。偏偏却头脑清醒,能听到身旁发生的所有事。今夜听到了明前在他身旁的哭泣,诉说,一股激越的力量使他使出浑身力气从昏迷中醒来,他想对她说别哭了,再哭他的心就碎了。奇怪,他的身体沉重,头脑却轻盈盈的,心底翻腾起了千头万绪的感想。不说出来他就会疯了。
他瞪着空荡荡的天井梁木,喃喃自语:“……奇怪,我明明一开始那么厌恶她的,后来却如此喜欢她。太奇怪了,人的感情为什么会转变呢?有时候,明知她在耍心机说谎话隐瞒重要事情,却还是不忍心苛责她。连发生了中毒这种事也觉得她太可怜了。竟然会遇到这样的姐妹,这样的父亲和这样任性仇视她的未婚夫。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别人一生遇到的波折,她在今天全部遇到了。”
“她太可怜了。我经常在想,如果能有回头路,我一定会好好地重新与她相遇,温柔地对待她,保护她,让她不再担惊受怕,幸福地活下去。”
“……只是这个小小的期望,不会再实现了。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这么多的痛苦往事,怎么能再回到初次见面时。那个初见的凤凰林。”他模糊的双眼瞪着空旷的房梁,手紧紧抓住她的手,一时间一股剧痛袭上来,他差点晕厥了,声音也哽住了。
凤凰林里,他貌美嚣张,她纯朴善良。他被人诈骗失去财物,她信以为真地两次提醒。最后他反败为胜赢了全场,她却羞愤交加地醒悟到自己才是蠢人。阳光明媚的凤凰林里,嘈杂的人群景像,最简单的相逢,最直白的感情宣泄。
那时的他,才是他最真实的面貌。年轻,张狂,嚣张跋扈,没有受过任何挫折的贵公子。
那时的她,也是她最真实的面貌。朴实,善良,有些自以为是,有些爱管闲事,却又那么纯真可爱的小乡女。
他没有带上藩王的面具和责任,她也没有带上相国小姐的礼仪和责任。没有以后发生的恩怨情仇,只以自己最纯最真的本性,面对着同样真心本性的他。
——一个美丽至极、浪漫至极的相逢。
竟变成了这样不堪回首的悲剧。他幽幽地叹息着,紧紧握住她的纤手,费劲力气地轻声说:“……总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成百年身!’为什么总是到没命前,才这么悔恨、痛苦、忧伤过去的一生,悔不能回到当初呢。”
真想回到当初,回到那个美好的凤凰林里,以最真实的自己模样与她相逢。肆意地去相会,对话,交锋,看不起她又被她看不起,那时候他是多么肆意与真实啊。真想逆转时空回到那时,就可以与她重新开始了。
“以前,我们浪费了无数的时间啊。”小梁王的头晕晕沉沉的,全身又剧痛起来了。
明前握着他的手,痛苦得听不下去了:“别说了,你会好的,你绝不会死的。”
窗外万叶飘零,一片片秋季的枯叶飞进了厅堂,扑到了病榻上的英俊少年和少女身上,衬着这景像凄美动人。眼前美景如画,人却心乱如麻,再不知道此时此景在何地何方了。
似乎是预感到过了今夜就会死去,再不能一诉衷肠似的,他握着她的手喧泄着内心所有。像对着老天像对着她:“是的,喜欢她,真的喜欢她。过了今夜就没有力气说话了。所以才要这样告诉她。我知道临危时说这种话很无良,但是,没有办法。我太喜欢她了。违抗父令也要娶她,陪伴她一路北行,关心着她的过去与将来,不介意她是否真的丞相女,我喜欢的就是这样一个又任性又狡猾的姑娘。即使是被她利用,被她嫌弃也喜欢。”
“我是中了毒。中的不是纸上之毒,中的是心中之毒。纵然身体无恙,心神也早就无药可医了。我也不怕死。人总是要死的,活到八十岁在病榻上奄奄待毙,和年少青春时手握着爱人的手而死,都无差别。都一样。所以别哭了,别内疚了,这不关你的事,你不必心里有愧。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看到她亲手拿来的信,想着她与他坦白所有事就觉得喜欢;看到信里她父亲的两种春秋笔法,想着她一路上的担惊受怕,便觉得痛苦;想到此事结束后,两人间再无隔阂秘密就欢喜;想到娶了她后,生活充满了希望,就心满意足……反复地去看去想,越来越能体谅她的行为,也越来越珍惜她,越爱她。直到比武中毒倒下,心里并无一丝的不甘不愿,痛恨悔恨,满满的都是为她痛心。
不知不觉间,爱,都已经这么深了。
“明前,我不怕死,我只怕毫无意义得死。”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一字字地道:“——遇到了你,此生不再是毫无意义的了。”
不必驰骋江山,君临天下去验证他的人生。手里紧紧她的手,能让她从此安详宁静地生活衷心快乐,也就充满了人生的成就与幸福。赢得了全天下,与赢得了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不,是相同的。在他心里,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全部与唯一。
“别哭了!别内疚了,逃走,好好地生活吧。”病痛中听到了她的痛苦自责,使他如同神助地提起了全部心力醒来,对着她说出了这番话。只为了消除她的痛苦之心。
不,再多的话语都无法表达他的钟情。再长的时间都无法表露他的爱恋。他想说的更多更远更深刻,此时此刻都只在这一刻清醒时光和两只手的盈盈一握中了。
——我是个傻瓜,总是在最开始放弃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如果当初一见面就娶了你,就没有后面的痛苦纠结了吧。我是喜欢你的!从刚开始就是,现在是,将来也是!现在说这些话很差劲,仿佛把最后的心声交给你。给你压力。但是,临死前回忆的不是江山万里、北疆安危,父母的暴怒伤心,只是在担心你。想告诉你,即使今夜死去,我真的很爱你……
——这个世界太大了,人生太漫长冷漠了。苍天之下是亿万国土和臣民,征伐江山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和寄托。仿佛除了征争时的男人的血和女人眼泪外,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他只想在冰冷的人世间找一个最温暖的人。而这个天下,再也找不出一个如此矛盾别致的她了。爱哭,脆弱,纠结,又坚强,正义,温暖,被各种感情抛弃又拼命追逐着感情的她。被各种正义抛弃又在拼命追寻着正义的她了……
——夜风带来了不真实的幻觉,院落和大堂点起了方灯,人影晃动,人声嘈杂。他在黑暗和病痛里彷徨独行。行走于一条凶险道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他精疲力竭,忍不住想闭住眼睛倒下去睡过去。但是,他不敢睡,他不停地说着话,为她,为了自己打着气。他害怕自己一睡,她就会死了。没有了他,她会被当做罪魁祸首杀死的。没有了他,她顶不起这片险恶的天地。四周仿佛投递来了好奇的眼神,到处是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闻讯赶来的侍卫奴仆们吧。他不想理会他们,只想紧握着这只手,听着从天边传来的越去越小的声音。
——想看就看,想听就听吧。他不介意天下人知道的他的情感,也不想在临死前掩饰他的情感。全天底下,他唯一念念不忘地让她知道他的感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不知道死亡后会不会结束的感情。强烈的、炙热的、无法驾驭的感情。因何而起,因何到这种程度,他全部遗忘了……。只有在这个漆黑充满了病痛的漫漫长夜里,内心这份强烈又痛苦的感情,点燃了他的躯体,让他燃烧殆尽,呼吸窒息,如火如荼地焚烧着他的求生意志……
——不能死。这股求生的意志完全来自于那个姑娘。她同他一同在奄奄一息的死路上挣扎起伏。他完全、真切、诚恳地了解到了她的内心痛苦,“他是这么地爱她”,他不想让她痛苦余生。
在这个漫步在凶险死路上的夜晚,他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手心的温暖,感受着她的痛苦与眷恋。仿佛她已成了万千苦海里的一扁小舟和一盏指路的明灯。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眺望着茫茫黑夜的那盏明灯,身心都要碎了。
慢慢的,他闭上双眼,止住了话语,重新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中。
仿佛这次清醒是“昙花一现”。
明前俯在床榻旁边,头脑晕沉,眼前模糊,浑身冰冷,满面泪珠,心也要碎了。
何德何能,遇到这样的人、经历、与真心实意。又何去何从,该怎样面对这种惨痛的结局,和直面以后惨烈的人生?
开心、痛苦、纠葛、悔恨像道网包裹了她的心。委屈、污陷、迷惘、迷失,前方已经无路可走,无处可逃了。人的一生真是太痛苦了。
***
门外的人群涌了进来,明前缓缓地从木榻边退下,让众人去诊治小梁王。
她慢慢地走进庭院,久久地站在庭院中,回首是灯火辉煌的大堂,纷乱的人群。她看着仿佛在看一场木偶戏剧。所有的人、事、行为都像走马灯似地旋转而过,如一道流光溢彩的银河。人们在银河里漂流,沉浮,挣扎,求解……
这是一场混乱的风暴。每个人匆匆地奔向前方,但是他们在急行中没能辨认清方向,最终迷失在黑暗里。她也像在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最黑暗的路,直顾着低头往前走,完全不记得前进的方向和最原始的初衷。当她无意停下,回首眺望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看不到起点,记不得初心了。
每个人都在这条风暴长河中陷入了迷雾,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初心。只剩下了重重艰难险阻的现实。
——两个人的表白,生死厮杀的比武,诡谲的中毒,和皇帝北巡,像连绵不绝的山,逼迫到了眼前。事到如今,梁王也亲口对她说明嫉恨崔悯,宁杀勿留。而崔悯也宁可背上杀藩王的罪过,也要杀了梁王。他们势同水火。而她却不知道谁对谁错,不知道该帮谁助谁。只能凭借着本能阻挡。她孩子气的认为他们两人都不能死,如果一个人身死,就会扳动了这个混乱的棋局,引来了更难解的混乱。往一个更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下去。一切都完了。
而她自己也充满了矛盾。相女和劫匪女的身份未定,梁王中毒的缘由未明,又生硬地激怒了崔悯,婚约已成废纸,父亲也转眼成了陌生人。恩变成了仇,仇反而变成了恩。真情厚意在何处?又能接受谁的情意?她这个荏苒独行、一无所有的少女又该何去何从?一切一切,都像乌云压城般的催压下来。她仰面瞪视着那漆黑深沉的夜空战栗着。
——年轻气盛,志在天下的,又情深意重中毒濒死的藩王。
——清高自傲,胸怀大志又舍弃了先祖爵位的少年朝堂高官。
——与她这位,被父亲指派北上准备遵守婚约,却无意中携带毒信杀害了藩王。不知道是相女还是劫匪女的无名身份的少女。以及这个岌岌可危,即将起战乱的天下。都在斗转星移地变化中。
三个人纠结不已,都面临选择。人们都需要斟酌现在,抛弃过去,面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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