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州城东市西头的“鹘风酒肆”,是城内唯一一家拥有歌舞胡姬的酒肆。此间酒肆上下彩楼三层,里外雅间二十八格,富丽堂皇。对外挂出的金字招牌也是一派豪言:酒醉十里,饭香一堂。
有美女美酒,又有珍馐佳肴。因此,这里成了凤州第一酒肆,为权贵富豪们的云集之所。
此时,三楼的大堂里坐着三位回鹘乐师正吹短笛、打羯鼓、扣盘铃,合奏出一首节律紧凑,曲调欢快的回鹘乐曲。六位身着桃红轻纱露脐胡裙,脸覆缀珠面纱的回鹘女子,伴着这样的乐曲,扭动腰肢,探臂摆手,跳着胡旋舞。她们个个身躯辗转缠绵,仿若无骨。纱裙飞扬如花,有如春至。
此时此刻,无论是带着异域风情的乐曲,还是舞在堂中的美躯,都令人无比的赏心悦目。
大堂的四周,环围着数十间由青竹御帘隔出的单个雅橱,雅橱里坐满了酒客,相互劝酒,一片喧哗。白衣如雪的三真,就坐在一处临街的雅橱里自斟自饮着。
他已有七分醉意,微眯着一双俊目,默默欣赏着舞动于眼前的秀色。在这一堂酒客中,他最安静,却最引人注目。
随着音乐的节建越来越快,这六位妙龄舞者用极快的速度,旋身分散,向单个雅橱舞去。其中一位女子,舞到了三真的面前,微曲蛮腰,仪态优美的伸出一只修长手臂,托着三真的酒盏,轻轻一抬,三真便不由自主的含笑饮下了这一盏。
当她再一次旋起一身纱裙,舞回大堂时,一双大而圆的水波妙目,留恋在三真的身上,暗自传情。
三真笑而不语,自顾斟满了酒,托在手中,望着那位舞女,从容一举,算是对她的回敬。只是,笑意深处却透着一种寂寥,就像繁华背后藏着的黯然。
这一盏他没有饮下,而是单手托着,有些摇晃的站起身来,靠在镂花窗栏上,立在临街的窗前。此时,已然时近正午,明亮的阳光匀匀的铺在西市的大道上,仿如光潮。面对这样的阳光,三真觉得有些刺目,不觉的抬起手臂,微挡了挡。
立在窗前时,方才的笑意渐渐从脸上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寂寞凄凉。算起来,他离开夜灵已有一年之久,并将自己藏匿在凤州城,终日无所事事的混迹在酒肆茶坊,甚至于花酒巷子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藏身于凤州,只觉得这一年的时间无比漫长。
虽然日日在闹中取静,度日的方式看上去繁华似锦,心里的孤独却一日胜似一日。从前的那种风轻云淡已经被几分尘俗之气化去,不再像一个仙门中的修行者,倒像是一个满身酒气的浪荡公子。
当他的眼睛适应了阳光后,莫名的自嘲一笑,托着酒盏送向嘴边。当酒盏刚刚粘到嘴唇时,他的手骤然一顿。斜望着西市大道的眼眸里,闪过一道雪亮明光,像是看到了什么意外的东西。
大道上,一辆装饰朴素的深红色花锦拱蓬马车,缓缓行驶在深春的阳光下。只不过,吸引三真目光的并不是这辆马车,而是跟在车侧的一位红衣女子,那人正是青莲的贴身丫鬟乡月。与此同时,三真已经嗅到了那熟悉的莲香,所以他断定,车里坐着的定是青莲。
三真本是狐灵,无论是听觉还是嗅觉都异于常人。他听到车里的青莲说道:“桃梨镇是不是很热闹?”
行于车外的乡月道:“从前只是个普通小镇,如今有了那位寿桃老仙,镇上是要比往日热闹许多。”
青莲又道:“这桃梨镇说远不远的,不知黄昏前能否回到府上。”
乡月道:“小姐放心,黄昏前必能回府。”
依窗而立的三真,突然间冷笑了一声,一双静眸里缓缓溢出一抹怨恨。这一刻他莫名的想起,即便自己付出再多,在夜灵的心中,有青莲,有胭脂,有玄魌,唯独没有三真。如果在这个世上没有了青莲这个令她终日挂心的人,三真会不会取而代之?
也许,他真的是醉了,以往的隐忍就这样随着醉意烟消云散,一抹难平意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含着冷而任性的怪笑,他伸出一指修长的手指,从盏里蘸出一滴酒来,指下暗聚真气,将这滴酒弹向青莲乘坐的马车。
酒滴在阳光下折射着一点明光,好似一颗水晶珠,在空中划出一道淡光,飞向牵车的马匹。当酒滴离马匹仅有一尺远时,三真轻声道:“变!”
一声五行令下,酒滴变成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白色甲虫,钻入了马的耳朵。
起先,马儿只是抖着耳朵,像是瘙痒难耐的样子。没走几步之后,马眼突然间圆睁如铃,烦乱的驻地乱踏,一侧耳朵抖的更加频繁了。终于,马儿再难忍耐耳中的痒痛,举起前蹄,痛苦的嘶鸣一声后,骤然间飞足狂奔起来。
架车的车夫,眼见形势不对,竟然自顾跳下马车,立在街边手足无措的看着马儿牵着蓬车在西市大道上横冲直撞。
这突然的变故,令乡月花容失色,额间早已是一片冷汗如潮。她不顾一切的提着裙裾,追在马车后面,焦声高喝:“小姐……小姐……小姐……”
然而,她一来害怕,二来不惯于奔跑,脚下的步子越来越绵软,如何能追得上一只发疯狂奔的马。眼看着马车撞翻了无数临街的货摊,搅起一片混乱。街上的行人,无不色变惊呼,纷纷躲避着失控的马车,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截。一条宽阔的西市大道,前一刻还是人群熙攘,后一刻已无人迹。
车里的青莲,在颠簸中脸色煞白。安于富贵的她,如何禁得住如此惊吓。她已然失了神,睁着一双充满惊惧的眼,四下张望着寻找稳身之处。可是,一厢小小的车蓬,哪里有供她躲藏的地方。情急间,用一只挂满冷汗的手,哆嗦着紧扣在车里的一侧木靠手上。
可是,左摇右晃的车厢,几次险些被惯力拉翻,那只纤细的木靠手,定然不是她的救命稻草。“咔嚓”一声脆响,靠手顺势断裂,她顿时失去重心,一头撞在另一侧木靠手上,只觉眼前一片血红,瞬间失去了意识……
一身紫锦常服的秦雄,骑着一匹凝骢,慢悠悠的行走在回秦侯府的官道上。当他途径西市时,赫然看到一匹发狂的马,牵着拱蓬车厢在大道上横冲直撞。放眼望去,曾经井然有序的西市已经被这畜生糟蹋的狼藉不堪。
他不由的神情一凛。想也没想便暗提真气,飞身下马,以足点地,奔向那匹发狂的马。仿如一道紫色的风影,眨眼间来到马前,一只手聚力一探,扯住马缰用力钳制马头,另一只手曲臂成肘,以肘击向马颈正中。
这一招是军中惯用的制马术。马颈正中有一穴位,重击之下,会令马匹周身发麻,即刻失去奔跑能力。只是,此招凶险,许多将士就是因为点不中穴位,被马踏死踏伤。不过,此招对于久战沙场的秦雄而言,易如反掌。
所以,挨了一记肘击的马儿,痛苦的嘶鸣一声,软软的摊到在地上,喘着粗气。片刻后,马儿吐出一堆白色口沫,安静了下来。只是这口沫似有一股淡淡的酒香,令众人费解。
乡月一路追车狂奔,已然上气不接下气。见到马儿被制服,心中骤然一松,蹒跚着急促的步子,来到秦雄身边,喘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秦雄望着异常狼狈的乡月,淡笑一声道:“举手之劳,无需言谢。”说完便转身离去。
身后却响起乡月的一声尖叫:“小姐……”
秦雄一僵,缓缓回首。看到乡月一只手死死的握着车蓬帘子,另一只手扪在嘴上,极力压抑着惊惧之色,眼泪已然夺眶而出。
车蓬里,青莲满面是血,横躺在厢中,不知是死是活。
见到此情此景,秦雄剑眉一蹙。不由分说的走上前去,将青莲抱出车厢。他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侧耳贴在青莲的胸前凝神静听,当他听到她的心跳还在时,暗自松下一口气,问乡月:“这是你家小姐?”
乡月含泪向秦雄福了一福:“正是,我家青莲小姐是刺史大人的千金,我是她的贴身婢女名叫乡月。”
秦雄神情微滞,没想到抱怀里的这位小姐竟然是刺史的千金。他隐约记得这位小姐是他嫂嫂荣安郡主认下的义妹。于是对乡月道:“马车以损,还是由我送你们回府稳妥当些,也好及时为你家小姐延医诊治。”
说完,沉着一眼威仪,环视着凑热闹的百姓,随意盯往一男子道:“去西市署找署令大人,叫他派人前来善后。有什么处理不得的事,通报刺史府司户参军大人便是。”许是他的威仪不容忽视,那男子殷勤的应了一声自顾去了。(注释)
男子走后,秦雄橫抱着不醒人事的青莲,向刺史府的方向走去。他的那匹凝骢非常通人性,竟然寻主而来,跟在他的身后,像一位忠实的随从。
乡月这才算是安下了几分惊魂,找到几丝方寸,不由的抬手拭去眼泪,安静的跟在秦雄的身后。当她望着秦雄伟岸的背影时,突然觉得这位素未谋面的好心公子,倒很像是小姐常说的真英雄。
立在窗边的三真,持着一脸深沉的醉意,玩世不恭的干笑了许久。他自己为自己的拍手喝彩:“好一场热闹的惊马大戏。”只是,他虽然笑着,难言的空虚像是一地荒草一般,疯长在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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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州刺史府后宅,挽香轩内……
拭净血水的青莲,额上裹着白色药纱,素着一张如纸秀面,沉沉的睡在自己的香榻上。
榻前围着医官、丫鬟、婆子一甘人等,个个神情凝重。
孟夫人坐在榻边,垂泪不止,满目痛惜的望着青莲叹息连连。
医官见到孟夫人如此的放心不下,安慰道:“夫人请放心,小姐的额上只是些皮肉伤,并未伤级颅骨。只不过,受惊过度,好生静养些时日,便可大安。”
孟子良本想安慰自己的夫人,却不得空。
因为,送青莲归府的竟然是明威将军秦雄,他的官爵稍逊秦雄一等,少不得一番儒礼:“若不是秦将军出手相救,小女只怕是凶多吉少。”说着,拱身向秦雄深作一礼。
秦雄虽然官高位重,在孟子良面前却是晚辈。他连忙伸手扶住道:“孟大人何需多礼,莫将只是近人事罢了。”
孟子良望着眼前这位风姿俊朗的伟岸男儿,发自内心的欣赏:“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秦少公子真真是人中之杰。”
秦雄谦逊的摆手道:“孟大人过奖了。”说着,眼风不由的飘向了沉睡的青莲。
一路抱她回府时,只觉得她轻如薄棉,软若无骨。身的上幽香虽然被一股血腥染浑了味道,还是悄然而然的烙入了他的记忆。当她的脸上再无那骇人的血水时,所有的清灵秀美,有如一朵素雅的莲花一般,绽放在他的眼前。
其实,他早就听秦候府的人说起过,凤州刺史的千金有奇香在身,又是何等的美丽。只不过,他是沙场之人,听得这些传闻时,多半过耳成风,不以为然。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这些传闻不足以描绘眼前的人。
如今的她更添了几份楚楚可怜,竟然令他怦然心动。
孟子良见到秦雄这般神态,有意无意的轻咳一声:“秦将军如不嫌弃,今日就在下官府上为客如何?”
秦雄一怔,有些慌张的回过神来,神情微窘的说道:“莫将常年在营中督军,很少归省。今日本是回府探望父亲的,想必他老人家已在家是等候多时。所以,就不叨扰贵府了,还望大人体谅。”
顿了顿,接着道:“何况,青莲小姐有伤在身,孟大人如何分身……”说着,他的语气莫名淡了下去,余音竟然化为一片温和之气。
孟子良和声笑道:“秦将军既然有家事在身,下官就不强留了。改日必会登门拜访,以礼言谢。”
秦雄笑着颔首:“如此,莫将就先行告辞了。”
孟子良本要亲自相送,却被秦雄止住:“孟大人请留步,还是照顾小姐的安危要紧。”
见到秦雄谦虚守礼,孟子良更为敬赏,连忙唤来乡月,吩咐道:“好生送秦将军出去。”
乡月应道:“是!”
说着,引着秦雄往厢外走去。
临行前,秦雄微微侧目,飞速的扫了一眼青莲。只见他的唇边,悄然荡起一丝悠长的笑意。
注释:在唐代的地方官职中,但凡有集市的城市,都设有管理集市的官方机构名为市署,市署中的最高长官名为令。长安的东西两市的令,官居六品。一般州县的两市市署,官职都在七品,或七品以下。
司户参军是一州内的二等高官。是刺史的秘书之类的。像集市之类的事件,交由令台处理,如有无法处理的事情,再交由司户参军处理。一般此类事件,无需刺史亲自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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