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州刺史府,北侧正庭……
官堂的墨瓦飞檐下,身着绯色官袍的凤州刺史孟子良,端坐在高脚雕花书案前,沉着一脸正色,面对着一院子青年才俊。
在这二十几位怀才的年轻男子中,有身着锦衣华服的,也有布衣草履的。有相貌周正的,也有五官平平的。此时,他们一脸毕恭毕敬的立在北庭大院中,望着横置于院中的六张棕漆矮脚书几,眼中的神情各有不同。他们都是前来参加一年一度的品诗大会的。来参此会者,不论出身贵贱,只论才华高低。
这个品诗大会,是孟子良上任凤州刺史三年后,特意创办的以诗论才的文人聚会。他只所以创办此诗会,一来为公,二来为私。
为公者,是通过品论诗文,发掘可用人才,为朝廷培植国基。为私者,却是为了青莲的终身大事。同样,前来参会的年轻人,亦有为公为私之别。为公者,是为了在这孟子良面前展露才华,时运佳者,或可成为凤州刺史府保举的秋考贡生。为私者,也是为了青莲而来。
深春的阳光有如一捧带着融融暖意的温水,无声的洒入北侧正庭,悠悠缓缓的舔染着如意纹青石地砖,也照在孟子良那张儒气入骨的脸上。只见他闲闲的端起书案上的热茶,轻押了一口,润了润略显干涩的声音:“开始吧!”
一声令下,立在案边的红衣文书,展开一卷名录,徐徐念出六个名字。
人群中,六位青年男子应声出列,一一向孟子良拱手施礼。
孟子良和声道:“免礼!”
红衣文书随即高声宣道:“就坐!”
六位青年各自选了一张矮脚书几,坐在置于书几前的盘花地垫上。
见他们各自坐定,红衣文书高声道:“以一柱香为时限,做五言一首,七律一首,题不限。”
说着,早有书童燃了一柱时香,插在一鼎三彩双耳香炉里,摆在孟子良的眼前。青色的香丝袅袅盘绕,朦胧了孟子良的脸。
在他的一侧,有一位身着浅青色方纹细锦圆领袍衫,头戴乌纱垂双耳幞帽的翩翩公子,仪态从容的坐在一张高脚堂椅上。此人虽是前来参加品诗大会的,却是一位远客,也是一位贵客。他的父亲唐谦,曾是孟子良的同窗好友,现任职兴州刺史。所以,他的前程自然不用孟子良提携,他此行只为青莲。
此时的北庭大院安静异常,仿如应试的考场一般,凝着几分肃穆。坐于院中的六位青年,或提笔疾书,或垂首沉思。而这位唐公子,对所谓品诗并不在意,将灼灼目光锁在西侧的一处垂挂着一圈青竹御帘的风亭下。他知道,亭下坐着青莲小姐和孟夫人。
只是,他的殷切目光,在青莲看来是一种难以回避的压力。即便是隔着一层御帘,还是令她感到万分不自在。于是,垂下头,用一双如玉的手,百无聊赖的揉弄着白罗绣云纹披帛。
今日的青莲没有刻意妆扮,只穿着家常的淡蓝地白宝相花纹中袖襦裙,梳着元宝髻。乌黑油亮的两朵髻子中间,插着一柄鎏金錾银莲花梳篦。一张清秀的脸上,薄薄的一层水粉,淡淡的两团胭脂。虽然简单,却恰到好处的衬托着她清雅的气韵。
坐在一侧的孟夫人已是个年近五旬的妇人,许是素日保养的好,看上去年轻一些,端正的五官上聚着一团和气,身量也很匀称未见发福。她的妆并不浓,穿倒是很华丽。外是一件铁绣红千鸟衔环纹细锦广袖倚地大衫,内系一条浅茶色撒团花大裙。一条浅茶色轻罗绣银丝华盖纹披帛,随意绾在臂弯里,长长的倚在地上。这一身妆扮即有几分贵气在身,又显的她十分端和。
见到女儿神情懒懒,孟夫人不由的伸出一只手,轻轻覆盖在青莲的手上,和颜悦色的悄声问:“怎么,还是没有入眼的?”
青莲蓦然间飞红了双颊,望着母亲那只暗含关切的手,轻声埋怨:“母亲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吗?”
孟夫人无奈一叹:“说什么傻话。我怎么舍得把你嫁出去呢?只是,眼看着你已经十七了,青春年华怎经得起蹉跎。若再寻不到个中意的,那就是为父为母的不是了。”
青莲微有一怔,悄然抬起眼,望着一脸慈和的孟夫人,心里颇为烦乱。她不禁抬手帮着母亲拢了拢毛在鬓边的花白发丝,眼中满是对母亲的依恋。
正如阵孟夫人所言,她已经十七了,虽然芳名在外,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只不过,她自己终是不愿意嫁出孟家。一是舍不得养育她,疼爱她的父母,怕他们老来孤苦。二来,虽然年逢品诗大会,她都会坐在这处风亭下,隔着一道御帘,看遍凤州城的怀才青年,却偏偏没一个人能令她心生悸动。
特别是坐在父亲身侧的唐公子,三年来他总是如期而至。若不是唐家远在兴州,孟夫人嫌太远,不愿意结这门亲。否则,她怕早已是唐家公子的妻室了。
今年唐公子却是有备而来,竟然在半月前花下大价钱,在凤州城置了一处大宅院。这样一来,孟夫人的心里已然开始活动了。她说道:“唐公子长你三岁,对你的情谊你是知道的。又是一表人才的好儿郎,如今他有意来凤州久居,你怎么对人家如此冷淡呢?”
青莲知道,孟夫人今日定会提及此事,虽然不愿意听,又不能太过忤逆,诺诺道:“女儿就是想知道,若我没有这一身奇香,他还会如此专情吗?”
孟夫人听了微蹙双眉,摇头道:“什么时候生出这样的怪脾气了,就算你没有奇香在身,凭你如此的家世容貌,那个还敢轻看了你去?”
青莲无法,只好执起母亲的手,轻摇着撒娇:“母亲,女儿不喜欢唐公子,这也要明着说嘛?”
看着青莲这般娇憨,孟夫人不忍苛责,万般无奈的叹息道:“真真是女儿大了,心思难猜。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入你的眼。”
青莲顽皮一笑,微微倾身,靠向孟夫人,悄声道:“女儿就是不想嫁人。”说完,自顾起身,掀起一侧青竹御帘,匆匆离去了。
孟夫人望着女儿任性的身影,自语道:“傻孩子,那有女儿大了不嫁人的……”
青莲那一道窈窕淑影方闪出风亭,院中的男子们,就有大半数目光径直追着她的身影,看着她消失在朱漆回廊的尽头。她这一去,不知冷了多少颗炙热心。其中就有一位趾高气昂的华服公子,当即不辞而别了。
唐公子亦是满目失落。只不过,他与旁人不同。他的目光一直顿在青莲消失的地方,说不出的留恋,异常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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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州刺史府,后宅西侧,挽香轩内……
黄昏将临时,阳光已经收敛了午时的灼热,变的温尔起来。在这样的阳光下,挽香轩里的一切景致,散发着一种难言的酥软韵味。
青莲坐在东厢的抄手游廊下,斜靠着朱漆廊柱,默默欣赏着满园春光。一只手里松松的握着一卷半展的《百家诗词》,柔风吹来时,几页书角微微翘曲,飘出一缕墨香。
蓦地,她莫名长叹一声,抬起一只素手,捻着绕在臂弯里的白罗绣云披帛,轻轻的蒙在脸上。透过软如清烟的白罗,满园的春花碧树,彷如朦胧在一片白色的柔光中一般,生出几分令人心怡的梦幻。
她慵懒的扬着脸,任由白罗在她吐出的柔绵气息中微微起伏,懒声懒气的呤道:“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栁从风疑举袂,丛兰露浥似沾巾。独坐亦含颦。”(注释1)
是啊,如此的大好春景,也只有她一个人赏之惜之,总觉得缺了些什么。这样的伤春之词,用她那如铃娇音呤出时,益发显出几分寂寞春情无处诉的无奈。
孟夫人在一位大丫鬟的陪同下前来探望青莲。款款进得挽香轩的月门,远远看到她那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不由的哑然失笑,高声道:“刘禹锡还有洛城人可以言谢,你的如斯芳华,只怕就要空付于此罗!”
女儿家的怀春之情被母亲撞见,青莲微微一怔,顿时觉得脸上一燥热。任由白罗蒙着脸,假意嗔道:“母亲这是听女儿的墙角吗?”
说话间,孟夫人已然立在她的身边,掀起障眼的白罗,笑望她的窘态,揶揄道:“上午在品诗会上,一派矜持小姐的样子,放着满院的俊秀儿郎不理不采。如今,又在念哪位?”
孟夫人这样一说,青莲更是羞的满面通红,一扭身子,别过脸去:“母亲何苦取笑女儿啊!”
孟夫人笑着斜了她一眼,招来陪同的大丫鬟。青莲这才注意到,大丫鬟手里拎着一架鎏金簪花雀架。架上立着一只白羽鹦鹉,睁着一双圆而明亮的墨眼,歪着小巧的头颅,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见到这只鹦鹉时,青莲顿时忘记了方才的羞燥,笑问:“母亲,这稀罕畜生是从哪里得来的?”
孟夫人笑道:“这是唐公子送来的礼物,说是送给你父亲把玩,其实是送给你的,只不过不好直言罢了。”顿了顿,又道:“这只白羽鹦鹉,名叫玄凤鸡尾。确实是一只稀罕畜生,可见唐公子有心!”
听到这些,青莲渐渐收敛了笑意,垂首不语了。
孟夫人见到她神情怏怏,甚为不满,沉声道:“莲儿,唐公子的心思,我也就不多说了,想必你也明白。母亲不强求你,只希望你好好思虑一番。如若真心不喜欢他,就早些绝了他的念想。”
就在此时,白羽鹦鹉突然开口,瓮声瓮气的吟道:“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注释2)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问请诗,大丫鬟一听便知其意,又想到这只鹦鹉是唐公子送来的,不由的掩口笑道:“这鹦鹉学舌,也不知道是无意学的,还是有人教的?”
孟夫人也被逗笑了,示意大丫鬟将鹦鹉交到青莲的贴身丫鬟乡月手里,吩咐道:“好生养着它吧,也是个有趣的畜生。”
乡月殷勤接了,应道:“是,夫人!”
青莲却含娇带嗔的狠狠剜了鹦鹉一眼,满心不悦的说:“那柳氏本是长安倡女,在我面前念这个,难不成是拿我比倡女?”说完,沉下粉面,起身进了闺房,坐在书案前摆弄文房之物去了。
孟夫人垂首想了想,慢慢觉出其中的不妥之处,叹惋道:“若真是唐公子有心教这畜生念诗文,也不该教这首!”说着,忧虑的望着一脸温怒的青莲,知道唐公子定不会得到她的青睐了。想到这里,她叹息一声,对乡月说:“好生服侍小姐。”
说完,深深的曙了一眼闷闷不悦的青莲,宠溺而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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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沉静无声的将挽香轩包溶其中,唯有透窗而出的昏黄灯光,照破了夜色的完整。
乡月捧着一盏热茶,放在青莲的书案上。对正在抄诗写文的她说道:“小姐,夜深了,还不休息吗?”
青莲望着从白瓷茶盏里飘出的如烟热气,曾经满是无忧笑意的眸子里,多出一分难以言说的淡愁。
缓缓放下手中的墨笔,她莫名一叹,怅然道:“自十四岁起,就有人前来提亲。是母亲帮我挡着,才成全了我这几年的闺中自在。可是,如今我已经十七了,已然到了官配(注释3)的年龄,我看过不了今年,我必要出阁。”
乡月与青莲朝夕相伴八年有余,最明白自家小姐的心思,问道:“小姐不喜欢那些个文弱书生,为什么不对夫人明说?”
青莲自嘲一笑,黯然道:“可是父亲喜欢这些个文弱书生,我又怎好明说。”说完这句,她将目光投向远方,似有一些飘渺,幽声道:“再者,这世间的真英雄,何患无妻啊!”
乡月笑道:“小姐美貌,凤州城万人仰慕,何必妄自菲薄?”
青莲木着一张粉面,轻轻的摇了摇头:“美貌又如何,命里无时,何处求得?”
就在此时,悬于架上的白羽鹦鹉,又来打岔,它嘶着声音叫道:“寿梨老仙……寿梨老仙……寿梨老仙……”
青莲一怔,转首望着它,喃声道:“神仙录我是看过的,也知道不少奇仙怪神,何来寿梨老仙?”
乡月想了想,蓦然一笑道:“这畜生真真有趣。看来养它的人,没少去那个梨园圃吧。”
青莲不解:“什么梨园圃?”
乡月笑道:“桃梨镇有个梨园圃,专种寿冬果。园子里有棵百年老寿树,死去三年又莫名活了。这一活,就被当地百姓尊了仙。”
青莲问道:“你从何得知?”
乡月笑道:“小姐忘记了?我本是桃梨镇人啊?前些日子去探望家人时,听他们议论,这就知道了。”顿了顿,似有几分正色道:“说起来,这个寿梨老仙很灵验。如今,那里的香火旺着呢!”
说完,蓦地笑了几声:“唐公子定是有什么难成的心愿,没少去拜这位寿梨老仙!”说着,眼含深意的望着青莲,掩口偷笑。
青莲如何不明白,神情一窘,嗔道:“你这小妮子,什么时候也学出这么多坏心眼?”
乡月笑道:“如今深春时节,小姐何不去那个梨园圃逛逛?一为散心,二来……”说到这里,她拉长了声调调侃道:“小姐不也有难成的心愿吗?说不定,这位寿梨老仙会恩赐小姐一位真英雄!”
青莲顿时飞红的一张秀雅素面,不顾矜持的从椅子上跳起来,抡起粉拳向乡月打去。乡月本就与自家小姐玩笑打闹惯了的,一边笑,一边躲。只见青莲那绵软无力的粉拳,没有一下落到实处的。
于是,又急又恼:“你这妮子,真真是学坏了,依我看,你才有心愿难成呢……”
乡月不接她的话,只顾提着艳红的裙裾,满堂里乱窜,躲闪青莲的追打。唯有一串串如铃笑声,飘出东厢,溶入深春的夜。
注释:
1、唐词《忆江南》,作者刘禹锡,写的是一位洛阳少女的惜春之情。她一边惋惜春天的归去,一边又觉得春天对她也有无限依恋之情。诗人通过拟人化手法,不写人惜春,却从春恋人着笔。杨柳依依,丛兰洒泪,写来婉转有致,耐人寻味。最后“独坐亦含颦”,以人惜春收束全词,更增添了全词的抒**彩。
2、出自唐代诗人韩翃的《章台柳》,原文是唐许尧佐所撰传奇小说《柳氏传》。本文中,唐公子以此诗借问心爱之人是否待字闺中,是否心有所念。
3、官配:唐有律法,但凡女子到十七未嫁,父母有罪,一律由当地官方指婚下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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