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看着嘉贵的纸条,感觉事情来的突然。嘉贵约她明天去河边,说是有话要说。想想他今天突然造访的神色,青儿已经明了几分了。这让她的心既烦乱又伤感。后晌,便借故拿东西回了高粱洼。
这么多年了,她心里的伤没人知道。嘉贵的到来又勾起了往事,再次碰到她的疼处。她想念他,所有儿时的快乐时光,都和他紧密相连。
儿时的她,每天被母亲严加看管,教她念书写字。要玩也只能在内院玩,不许出二门。幸好厕所在外院,母亲的三寸金莲跑不动,还要照看大弟俊豪。所以,除了偶尔被夏婶抓到,她往往都能借方便之名逃出来。
出了家门的她,犹如出了笼子的小鸟,直奔河边跑去。她知道,河边有很多孩子在放羊,在割猪草。其中就有朱家兄弟俩。
三哥朱嘉富只比青儿大一岁,总是护着她。哪怕有高出一头的敢欺负她,他也会毫不退缩,被打得鼻青脸肿是难免了。所以坏小子们都起哄,叫青儿是嘉富媳妇儿。
爱叫啥叫啥,他俩才不理会呢。嘉富能像变戏法儿似的,从兜里掏出两个毛桃,或者几颗酸杏给青儿。都是刚从人家树上摘的,十有**都还没熟,又酸又涩。别人咬一口,立马呲牙咧嘴地吐掉。青儿不会,她觉得比她家成天摆着瓜果更有味儿,她稀罕。
天太热,走了几里路,人很疲乏,眼皮沉沉地抬不起来。所以,到家她就睡下了。
下雨了,好大的雨啊。别的孩子都跑掉了,青儿跑不动,她脚疼。大概为惩罚她到处疯跑,母亲开始每天拿着布带子,狠命勒裹她的双脚。女儿的哭闹和反抗,她不为所动。使出浑身力气,直到把双脚裹成两只粽子,她才满意。
青儿不明白,这是她亲妈嘛。
她被浇成落汤鸡,几乎挤断的脚趾踩在泥里,每一步都疼的钻心。陪着她淋雨的还有嘉富,脱下汗褟替她挡雨。
见青儿脚痛,他二话没说,蹲下身子,让青儿坐在腿上,脱掉她脚上泥泞的绣鞋,三下两下扯掉了裹脚布。扳起白白嫩嫩的小脚一看,嘉富倒吸了口凉气,除了拇趾原地没动,其余四趾,已被碾到脚板下面。每个趾头上,都磨出红红的大血泡,他的心揪得生疼。
一步都不敢再让她走,他猫下腰背起青儿。
嘉富的背很瘦很窄。青儿能清晰感觉到,每一根肋骨所在。在这冷飕飕的雨里,瘦小的脊背带着他的体温,温暖而舒服。
青儿觉得,浇在头上雨水似乎没那么凉了,双脚的疼痛好像也消失了。
“三哥,我不想裹脚。”
“嗯,那就不裹。”
“可我妈说不成,不裹脚的女孩子,长大了都找不到婆家。”
“不会。”
“那我打今儿起不裹脚了,你以后不会嫌弃我吧?”
“哪能啊,你啥样儿我都稀罕。”
她偷偷地笑了,脸贴在他热烘烘的后脖颈儿上。
最后一天见他,他说给她买糖人吃。他口袋里有两个铜板,姥姥给的。这几天青儿逃跑屡屡失败,出不了家门。他一直留着,没舍得花。
那吹糖人的小贩,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总在附近几个村转悠。
他还说,问过那人了,能买三个小点儿的。为了不被别的孩子抢走,他让嘉贵把羊赶到背静的地方,让他俩一道等他。
河边到村里,不过一里路。
他俩坐在河边,眼看对岸的太阳一点点下沉,离柳梢儿越来越近。到了柳梢儿又跌下来,向玉米地滚去,染红了静静流淌的河水。嘉富却一直没有回来。
天擦黑了,两个沮丧的孩子,赶着羊群往村里走。嘉贵边走边抱怨:“朱嘉富,你不配当哥!一个人吃独食,自个先回家了!”
青儿却想哭,她很害怕,他根本不会自己回家。
这天怎么又下雨了?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让她不由得一机灵,猛地睁开了眼睛。伸手摸摸脸颊,湿漉漉地全是泪水,整个心被掏空了。看看外边,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
青儿无忧的童年,在那个黄昏,伴随着隔壁朱大妈的哭声,宣告结束了。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在家不是念书习字,就是学习女红,三寸金莲裹得严严实实,周周正正,俨然一个大家闺秀。
她的乖巧顺从,也让母亲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归位。冷氏暗想:“看来是树大自直,小妞子开始懂事了。”
晚饭后,青儿沿着熟悉的小道,向河畔的堤岸走来。初夏的夜晚宁静而清爽,一弯峨眉般的新月挂在天边,耳畔凉风习习,虫语呢喃。
此时的青儿,心情犹如平静的河水,波澜不惊。
前边树荫下,一个高高的身影伫立着,凭身形判断,那是朱嘉贵。她知道,他肯定在等他了。
两人隔了有几丈远的时候,嘉贵轻声叫她。
“嗯,四哥,是我。你早到了?”青儿回应道。
“到一会儿了,今晚天儿挺好。”
到了近前,两人一时都不知从何说起,默默地沿着河堤,慢慢遛达着。还是青儿先说话了:
“四哥,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是有事。我想让媒人上你家提亲。”嘉贵直奔正题了。
青儿的脚步停住了,站在那儿看着嘉贵。
“怎么,你不乐意?”嘉贵有点儿着急了。
“我已经定亲了,你可能不知道。”青儿淡淡地说。
“定亲了!这是啥时候的事啊?我根本没听说。”这次,他是真急了。
“今年春天的事。”
“那人是谁?”
“河西田家务薛振坤家,听说过吗?”
“嗯,知道,田家务的大户啊!哪能不知道?”
嘉贵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体己话,想对自己心爱的姑娘说。但想不到两人一见面,就是竹筒倒豆子。把该说的要紧话,一股脑儿先说完了,接下来的场面有点别扭。尤其是嘉贵,像当头被泼了一瓢井拔凉水,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沉默半晌,嘉贵才低声问:“你见过他没有?”
“嗯,他有时陪他妈来我家做衣裳。”
嘉贵的心眼见就要沉到水底了,“你喜欢他?”
等了半天,青儿才幽幽地回道:“四哥,我看你是糊涂了。这种事儿有我说话的份儿吗?”
即将沉入水底的朱嘉贵又抓到一根稻草。他一把扳过青儿的双肩,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说道:
“我不管谁做的主,我只问你喜不喜欢跟他过?”
青儿迎着他的眼神,不紧不慢地说:“哥,你不用逼我,你的心思我知道。”说着把嘉贵的手打掉了。
“你知道就好,只要你说不乐意跟他,那咱俩还有盼头。这毕竟不是剃头挑子一头儿热的事。”
青儿又不言语了。
“说话嘛,你到底相上他家没有?”嘉贵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真想稻草能长成木头。
青儿眼睛望着漆黑的河面,是说给嘉贵的,也是劝解自己的,“小帖儿都换过了,就等定日子了。板上钉钉的事,还瞎折腾什么?”说到此处,她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眼睛也是热热的。还好夜色掩盖着,嘉贵看不到。
“青儿,你能答应四哥一件事吗?这么多年了,别看咱两家街里街坊住着。可咱如今不比小时候,随时能凑乎到一块儿。见面的机会少得可怜,找到能说上话的时机,就更艰难了。所以,哥想要你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这门亲事?也算给哥交个底,成吗?你知道我是个死心眼儿,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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