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彼岸花花香伴随着精灵的耳语冲入了阿曼娅迪欧的大脑,他感觉自己在深渊中下落,身上系满了铁链,直至将他拉入记忆的泥潭。
……
在三年前的一个黄昏,地之国长老殿的高塔内。
“阿曼娅迪欧,你被长老会抚养长大,至今已有多少年了?”站在高塔的阴影中,长老帕比特(Pubbet)问道。
“二十二年。我的长老。”阿曼娅迪欧俯身答道。
“嗯。你今年也正是二十二岁。你自出生起就由我们长老会抚养长大,我们一直将你视如己出。”帕比特走出阴影,让黄昏时柔和的光线透过高塔半弧形的窗口照在自己脸上,显得极为慈祥。
阿曼娅迪欧俯身,极为虔诚,五位长老对他的养育之恩他没齿难忘,道:“我明白,我也将您们视作家人。”
“你能有这样的想法。我们非常欣慰。”帕比特走出阴影,他拉住阿曼娅迪欧的手,将他拉到了窗边,让他向下望去,“来,从这里,往下看,你看到了什么。”
透过窗户,阿曼娅迪欧向下望去。他看到的是地之国首都盖娅拉农繁华的景象,坐落整齐的建筑被落日的余晖染成了蜂蜜色,城市放眼望去看不见镜头,往来的人如河水中细密的砂砾,在划定好的河道内群川流不息,整个城市秩序井然,好似一台高效运转、从不出错的机器。
“我看到了繁华而美丽的首都。”阿曼娅迪欧回答道。
“是么?”帕比特应了一句,但语气中充满了一种感慨,“可透过这繁华,你还能看见什么?”
“透过这繁华?”阿曼娅迪欧不解。
“呵。”看见阿曼娅迪欧的样子,帕比特笑了一下,他并没有强求阿曼娅迪欧回答,而是道,“这二十二年,公主被劫、贵族被废、皇室退位,地之国经历了大的叛乱一场,行省叛乱六场,小的叛乱不计其数,盖亚拉农这座城市也被毁灭了一次,祈灵教教皇失踪,教宗迪门修斯更因为不赞成阿斯塔罗琳的改革而去了三国那边,可这些事情都没有影响到这座城市的繁华。你可知为什么?”
“……”阿曼娅迪欧望着窗户外的城市,他听着帕比特的叙述,心中也略有感慨,道,“因为您们在危难之际坚持了改革,唤醒了人民心中的活力,才让这这座城市焕然一新。”
“你说的对,也不对。”帕比特言语舒缓,“这些繁华是每一个决定的积累,是时间的沉淀,是无数人血汗的汇聚。绝非我们几个长老能够做到。”
帕比特转过身来,拍了拍阿曼娅迪欧的肩膀,“甚至,这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功绩。”
“我?”阿曼娅迪欧受宠若惊。
“这十几年来,你一直扮演地之国公主,从皇室的角度支持长老会的改革,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阿曼娅迪欧撩动了一下自己的长裙,以女性的方式向长老行了个礼。
而看着颇有分寸的阿曼娅迪欧,帕比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满意,他继续道:“可是时间是会变化的,就像这座城市,在‘贤主’盖亚拉农击败‘疯王’泽尔提布后,历史书上,它一度是祈灵教的中心,可如今,在我们的认知里,祈灵教的中心却成了比艾城。”
“我们不知道历史是如何演变,但我们能清晰地感到时代的洪流在这里激荡。”帕比特长老边说边后退,他与阿曼娅迪欧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再次回到了阴影中,“现在,地之国祈灵教已经完全取代了皇室的地位,你无需再扮演地之国公主了。我想为你恢复真实的身份,让你从新站在阳光下。”
阴影完全遮蔽了帕比特的面庞,阿曼娅迪欧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
但想来,自己自幼被当做女孩儿抚养,封闭的环境让他直到十来岁都真以为自己是个女孩儿,要不是在皇宫中有宫女妄图与他这种大门显贵攀上某种“关系”,他怕是要至今都蒙在鼓里。
对此,长老会的解释是,为了地之国革新的大局,只能让他假扮失踪了的地之国公主,康斯帕罗西长老为此还亲自向他道过谦,请他以大局为重。
难道,终于到了他可以恢复自己的男儿身的时候了么?
阿曼娅迪欧满怀期望的看着阴影中的帕比特,他的眼中好似射出了光亮,却被黑暗吞没。
耳朵中的幸福往往就像蜘蛛网里的蝴蝶,在获得自由前什么也不是(Happiness in ear like butterfly caught in web,it keeps in bondage until is released.)。
阿曼娅迪欧深知,世上好事,总是多磨(The road to happiness is strewn with setbacks.)。
帕比特长老继续道:“可是,阿曼娅迪欧,在外界看来,你地之国公主的形象根深蒂固,甚至成为了皇室锐意进取的代言人。我不能直接让你恢复男儿身。”
果然……
听到帕比特长老的说辞,阿曼娅迪欧并没有失望,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希求过,女性惯有的逆来顺受与淡然让他在这时显得极为弱势:“听从长老们的吩咐。”
“但我们并非没有办法。”帕比特在阴影中背过身去,不再看阿曼娅迪欧,好似在给他抉择的机会,“只要你愿意。我将授予你大主教的头衔,之后派你到马尔顿去。我们要你去寻找失踪已久的教皇阿斯塔罗琳。”
“教皇……阿斯塔罗琳?”阿曼娅迪欧复述了一遍这个名字,用疑惑的语气。
“没错,阿斯塔罗琳。你是否愿意?”
“……”阿曼娅迪欧沉默些许,从小到大,他的一切都是由长老会安排的,先在让他自己做决定,他却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愿意,不愿意?他没有倾向。
帕比特长老此时又补充道:“这是我私人的决定,长老会里其他长老并不一定知晓。但说服他们,由我来做。”
聪慧如阿曼娅迪欧,刚刚听到帕比特长老的这番话,他就明白了弦外之音。
帕比特长老是一番好意,他怎能拒绝?
在这种时候,被人培养起来的习惯左右了他的命运。他并没有想过这个决定的好坏与必要性,只是拿出了在面对长老会时,那种子女对父母般的百依百顺:“我……听您的安排。”
话音刚落,在阴影中的帕比特转回身来,他向前大踏两步,脚下跨入阳光,上身却仍在阴影中。
“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帕比特很是高兴,“当你找到她的踪迹后,我会将你塑造成祈灵教所培养的暗线,你会被当作英雄迎接回来,而那时,就是你恢复真身,从新活在阳光下的时刻。”
“是……!”此刻,听到长老的命令,阿曼娅迪欧心中反而比让他做决定时更为放松,用一种女性所特有的、满是商量的语气柔声肯定道。
可就在肯定长老们安排的同时,经过祈灵教严密训练的他好似又想起了什么,道:“可属下有一事不解。”
这时,透过模模糊糊的阴影,阿曼娅迪欧发现帕比特长老的脖子僵硬的扭动了一下:“何事?但说无妨。”
“属下若恢复男儿身,那公主绑架案该如何解释?”阿曼娅迪欧低下头,问道。
他的担心其实是对的。
自公主绑架案后,三国一派的说辞是公主失踪了,而地之国却表示自己成功救回了公主。原先就有很多人对阿曼娅迪欧身份充满质疑,可看到他的容貌与公主并无二致时,却也不好说些什么。
现如今,若是公开阿曼娅迪欧并非女儿身,岂不是承认当初三国的说法是对的?那公主又去了哪里?
帕比特长老沉默了半响。
未了,他开口,用一种威严的语气咬准了每一个音节,听起来有些生气:“阿曼娅迪欧。你没有资格向我问话。”
“……”
阿曼娅迪欧地下的头又突然抬起,目光在短暂的接触帕比特后,又将头埋了下去,他有些低三下四:“是……属下告退。”
阿曼娅迪欧缓缓的向后退去。就在他即将退入旋梯的阴影前,帕比特喊住了他:“等等!”
阿曼娅迪欧僵在了夕阳中,低头聆听着教诲。。
“我若不告诉你,你未必会尽心尽力。”帕比特颇为不放心的说到,看来他很重视这件事,“你可以是寻找教皇的暗线,也可以是假扮公主去吊背后势力的诱饵。无论怎样,那些都只是一套说辞而已。至于真相是什么样,始终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
“而其他人,信的始终会信,不信的还是不信。”
阿曼娅迪欧再次扬起了头。
帕比特长老收起了威严,轻笑了一下,继续道:“谎言可是很矮小的(谎言是站不住脚的。Lies have short legs.)。只要用谎言之后的真实便可将其掩盖。”
帕比特长老微微侧身,示意阿曼娅迪欧看向窗外,夕阳即将落山,有些人家已然点上了灯火,不久后,这座城便会发出如白昼一般的光芒。
“你要记住,若谎言导致了衰败,那便是恶毒的谰言;可若谎言导致了好的结果,那便是良药苦口的诤言。”帕比特长老指向窗外,“算而今,公主绑架案已经过去十七年了,就连地之国皇室都已经退位不问世事。你看这窗外的繁华,这诤言所带来的一切,谁还会去在乎一个和他们生活毫不相关的公主?”
“康斯帕罗西也应该教过你。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聪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会抓住重点,所以想要忘记一个矛盾,只要找到一个更大的矛盾就行了。”
帕比特正过身来,面向阿曼娅迪欧,他如是说:“只要阿斯塔罗琳回来。我们就可以放开手脚攻击尖啸雄关,你想想看,一旦重归统一的战争打响,所有人都将会去关注这场元素联邦自诞生以来最大的内战,谁还会去注意那些?”
听闻长老苦口婆心的教诲,阿曼娅迪欧若有所思。在康斯帕罗西长老的调教下,耳濡目染的他没用多久就明白了为什么要找回支持改革教皇阿斯塔罗琳了。
原来,地之国之所以不攻下尖啸雄关、直取比艾城的原因,并非是因为战力不足,而是因为教宗迪门修斯在对面……
是的,哪怕闹成了这样,迪门修斯仍是祈灵教的教宗。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地之国真的拿下了比艾城,迪门修斯仍是他们名义上的领导者,而且还是一名颇具实力的领导者。
之前的内战,是以皇室的名义打响的。参战的部队,也多是些普通人,绝大多数祈灵师在祈灵教的管理下事实上并未参战。
因此,地之国虽然侵吞了三国联盟不少的土地,但却没有得到在那些土地上的祈灵师……
也就是说,在没有教皇的情况下,迪门修斯名义上可以号令整个元素联邦的祈灵师。
地之国的祈灵师虽不至于听他的话,但另外的那四分之三……
“不确定是无法排除的。但,你可以掌控那种不确定。”康斯帕罗西长老的教诲突然出现在了阿曼娅迪欧的心中。
毫无疑问,迪门修斯就是那种不确定,而且在没有教皇阿斯塔罗琳的时候,是无法掌控的。
这也意味着即使地之国攻下了比艾城,胜利的果实也有可能被教宗所窃取。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The old man is a fount of wisdom)。理顺了一切的阿曼娅迪欧醍醐灌顶,对帕比特长老心悦诚服,他的眼中闪起了光亮。
而此时,帕比特探出身子,将脸伸到了阿曼娅迪欧面前,借着夕阳最后最后一丝光芒,给与了阿曼娅迪欧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那么,我,等着你回家。”
……
……
……
花香渐渐失去。
阿曼娅迪欧倚靠着墙壁,模糊的画面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冲撞,他头痛欲裂,为什么会想起这一段记忆?
幻象模模糊糊,不多时就几近破灭,他使劲瞪了瞪眼睛,稳定了飘忽的视线。
胸前的黑色曼陀罗已然凋零,他并没有死,那朵花虽然刺穿了他的皮肉,但却在刺穿他的心脏前停了下来。
阿曼娅迪欧一把将插在自己胸口的黑色曼陀罗拔了下来,驱动土元素封堵了自己的伤口。
他爬起身来,四处看看,那些彼岸花落地即溶,而精灵和胖子都已经消失不见。
——失败了,没能抓住这个精灵。
“砰!”
他气不过,一拳砸到了墙上。
——这个精灵到底要干什么?
杀了我?
不,刚刚它完全可以动手。
释放古树?
有十二刻印,身为刺客的它做不到。
‘种子’?‘希望’?
那又是什么……
它说它是来寻找精灵的希望的……
精灵……?
——“你真的关心它么?还是说,你仅仅是因为性别的错乱才帮助它?又或者你更关心阿斯塔罗琳?你应该回地之国去,那儿才有你要的答案。”
——“哎,算啦算了。不该跟你多话的,要让永知道了,又要说我了。”
那个精灵的话语再次出现在了阿曼娅迪欧的脑海中。
“杰!”
阿曼娅迪欧恍然大悟。这个精灵口风没那么严,它其实已经说出来它们要干嘛了。
虽然不知道它们找这古树是要干什么,但从办公室和房间的痕迹来看,它们的确在找杰!
而他们之所以还没有离开……
杰可能还在竞技场里!
阿曼娅迪欧甩了甩头,看着自己所在的旧城区。
这是一个圈套!
我竟然傻到追出来了!
在连骂自己傻之后,阿曼娅迪欧望着竞技场的方向,他要立刻赶回去。可『大地穿梭』土地里移动就像游泳一般,实在是太慢了。
不得已,他顾不得什么影响,奋力跳向了空中,他要从空中赶过去!
可阿曼娅迪欧并非能凌空而行,他所能做的仅仅是驱动大地改变形态,铺就一条凌空的路。
每当他迈步时,坚实的地面都会为之震颤,形成路面的石块被抖动的大地抛向了空中,一次又一次的准确接住了他。一次,两次,三次……越来越多次。阿曼娅迪欧就这么踩着射向天空的石块,从空中追了上去。
在浩瀚的月色之下,一条有石阶拼凑而成的黑色石龙向着竞技场方向呼啸而去,阿曼娅迪欧御“龙”而行,房屋在他脚下匍匐,行人若蚂蚁一般,天空中的月亮好似近在咫尺,就连云朵也不过是一眨眼的梦幻。
不过十来分钟,阿曼娅迪欧就已经踏上了环形竞技场的穹顶。
他记得,这儿是他和杰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就好似种一棵树,这里是种子开始发芽的土地。
——哪怕这颗种子只是他自己吃剩下的核。
……
彼时的他刚刚到达马尔顿城,来接任地之国的代言人的位置,就在他在竞技场中闲逛时,悠扬的哨笛声吸引了他。
那也是一个满月之夜,蒲公英漫天飞舞。
杰独自一人坐在竞技场的穹顶的边缘,望着灯火闪烁的马尔顿城,一个人吹着哨笛。
阿曼娅迪欧靠了过去。
笛声婉转而深远,曲调高低相合,时而似山路九曲连环,时而如深林幽僻静谧,亦或有大海往复的波涛蕴藏其间,曲调中蕴含景色之多变,将听者引入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世界。然而,世界虽多,叠音之下,竟透露出一种无奈的彷徨,聆听时胸中好似又一股气难以呼出,难以名状此种悲伤。
在一个长音后,曲子平息了下来。
阿曼娅迪欧看着繁华的马尔顿背景中略显单薄的身影,不禁鼓起掌来。
那吹笛人听闻掌声,轻身一扭,左手撑地,旋转半周站了起来。
阿曼娅迪欧此时才发现,吹笛人是一个俊美的精灵。他停下鼓掌,愣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吹的是什么曲子?我从未听过。”
背着光,精灵看不清他的面庞,可阿曼娅迪欧却清楚的看见那精灵双眼已闭成一条缝。它脸色微红,嘴角上翘,翠绿的头发中三角形的耳朵耷拉下来,挤出一个略显尴尬与腼腆的笑容,显然不善与人沟通。
“啊,失礼失礼。光沉浸于你的音乐了,忘了介绍,我是阿曼娅迪欧,竞技场新任的主管。”阿曼娅迪欧自我介绍了起来,面对一个陌生人,想拉进距离,必须有人走出破冰的这一步,而简单的方式,莫过于表露身份,以获取尊重。
更何况,阿曼娅迪欧的身份显赫。
听闻来者的身份,精灵诺诺的张了口,它声音空灵,配着这月色,正好似晚风中摇曳的银铃,“这……这是阿叔教给我的曲子。据说是我母亲家乡的歌。叫做迁徙者(The Immigrant)。”
听到精灵这么说,彼时的阿曼娅迪欧心里盘算着:“精灵的歌么,确实,这与我站在噬骨森林里听到的精灵岗哨唱的歌颇有相似之处。不过,它说是阿叔,那么它的父母呢?而且精灵为什么会在竞技场里?难道……”
借着月色,阿曼娅迪欧观察着那个精灵,可最先吸引他的却不是精灵如花似玉的美貌,而是在它一只耳朵上的吊牌——这说明它是一个奴隶。
但作为一个奴隶,它怎么能自由行动到这里呢?!
这个奴隶不同寻常,这是阿曼娅迪欧的第一印象。
“迁徙,你是说曲中包含着因离乡(Exile)而思乡(Homeless)的忧愁么。”阿曼娅迪欧故作感叹,他心知肚明,精灵极少进入人类的国家,尤其是在和蛮之国百年战争尚未结束的时候,所以他明知故问,“你家在哪儿?森之国么?”
可精灵的回答却超出了他的预期。
“家?我没有家。”精灵否定道,它摇了摇头,月色在琥珀色的眸子中似乎湖水的微波,嶙峋间除了美丽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琥珀色的眸子……半精灵……”阿曼娅迪欧难以相信,面前的竟然是一个半精灵。传说中,精灵虽然长得像人,但和人类完全是两种生物,他们的结合是无法拥有孩子的。每一本传说都对半精灵的出身讳莫如深,没想到今天倒是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半精灵一边和阿曼娅迪欧说这话,一边用脚尖轻轻点了点地面,示意阿曼娅迪欧注意这竞技场,“自打我能记事起,就在竞技场里了,这儿就像我的家一样。”
“这儿……别说笑了,没人会把这要命的竞技场当做自己的……”阿曼娅迪欧差点儿笑出声来,他才不相信会有半精灵将这儿当做自己的家,骗人也要有点儿……
未了,他猛然闭上了嘴。精灵身上所穿的制式软甲残破而又布满血渍,虽然打理干净,但却明显是上了年头的东西。这让他明白,这个精灵所言非虚。
他反映了过来——既然为了防止奴隶逃跑,他们晚上都会被禁止外出,可这个半精灵却能来到这儿……说明,它确实是无处可去了。
看到阿曼娅迪欧突然闭上了嘴,半精灵噗嗤的笑了出来。“您说的对。这种不知何时就会死去的地方确实不能叫做自己的家。”
可它话锋一转,低下了头,把玩着手中的笛子,声音细微:“但就算是野兽,也总要有一个窝吧。”
“你可不像一只野兽。”阿曼娅迪欧打趣道,“你的父母呢?”
半精灵将笛子收入背后,它抬起了头,眼大而无神,没有什么感情从中流露。可阿曼娅迪欧一眼便看出,那空洞的眼神只是它掩盖情绪的面具。
“我……没有父母,就连像父母的阿叔也在上个月死了。”
它是个孤儿。
阿曼娅迪欧马上反应过来,刚才它吹笛子的悲伤,怕不是想起口中的阿叔了。
长老康斯帕罗西教导过阿曼娅迪欧,这样的人,孤独、敏感、自卑却又独立,他们没什么在乎的东西,表面上与什么都有距离。只要给它们指出一条路,它们就会义无反顾的向前走去;只要给他们一点儿关怀,它们很容易便对人死心塌地。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人最适合培养成自己的棋子,用之顺手,失之不惜。
眼下他刚来到马尔顿,要的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没有父母的人可并不是野兽。”阿曼娅迪欧向前走了两步,拉起杰的手,转过身去,站在环形竞技场的边缘,一起望向马尔顿城。
“看吧,你看见了什么?”
“这……夜里的马尔顿城。”
“不,我是说天上。”
“天上……星星和月亮。”
“不,我是说那在月色下飞舞的身影。”
“蝙蝠和夜莺。”
阿曼娅迪欧拉住杰的手指向天空,他大声的说:“是蒲公英啊!蒲公英!”
“蒲公英?”杰哑然。
“是啊,蒲公英!你不是流浪的野兽,只是一朵蒲公英啊!”
“蒲公英是无根的草,在天空中飘舞时,落到哪里,哪里就是它的家。如果以前,你认为这儿是你的窝,像你的家,那么现在,这儿就是你的家!”
“这儿……就是……我的……家?”
“对,是‘是’,不是‘像’。”
阿曼娅迪欧说着,将手伸向了杰耳朵上的奴隶扣环,凭借着青睐之人的力量,他轻易就瓦解了扣环内的金属元素。他将扣环摘了下来,向着竞技场外的繁杂的夜色就扔了出去。
奴隶的扣环眨眼之间便难以再见,阿曼娅迪欧继续道:“从今天起,我确信,这竞技场就是你的家了。因为我来了,蒲公英终于落到了土地。如果你想找到父母,找到以前的家,那么我来帮你!”
“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半精灵注视这阿曼娅迪欧,它的目光盈盈,眼中闪烁着希望与信任。
“你叫什么/你是谁?(Who are you?)”
“噗,”杰笑了出来,自阿叔死了以后,它再也没有这么开心的笑过了,“以前我不知道我是谁,现在我知道了,我是一个想找到自己家的半精灵,我叫杰。”
……
“杰……”
也不知是不是永劫刺客的影响,过去的画面就是在阿曼娅迪欧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回顾着为杰摘掉奴隶标识时候的想法——反正它无处可去,这东西戴不戴不都一样,不如卖个人情。
在与杰相处的这三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变化,杰在他眼中只是一枚棋子,他单纯的从杰这里压榨,并没有真的去帮杰找寻过它的家人、或是它的身世。
哪怕他知道……杰的背后有故事……
可那又怎么样?
这世上太多的故事没有开端,又有太多的故事没有结局。
一些故事没人听便已然结束,另一些听者甚众,命运却哑口无言。
但现如今,他感觉到,自己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变化了。
长老会严密的培养让阿曼娅迪欧并不似常人有着健全的人格,他更像是一个零件,一个让地之国这台精密机器稳定运转下去的零件。
以往的他,自己一个人也能活的很好。可自从来了马尔顿城认识了杰后,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爽快。
好像身上重重的铁链被释放了一样,从新获得了自由。
他总说一人一个交易(A man a deal),但现在看来,他和杰的交易并不成立。
他本以为这是自己通过交易获得的好处。
在回忆反反复复的叠加影响之下,他明白了虽然同处于一个没有父母的家里,但他比杰幸运的多。
有关爱他的五位长老,有温暖而舒适的房间,养尊处优的他从不需要为性命而担忧。
而杰呢……
不但没有父母,就连阿叔也死了,把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竞技场当做自己的家……
可笑又可悲。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我才理所当然的俯视它。
一边同情它、利用它,一边看着为自己的“高明”而沾沾自喜。
在对比中,我知道了自己的不幸,但更清醒的认识到了自己的幸运。
自己成为了它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奴隶身份的解放者,这样的优越感,我……我竟然沉溺……
自私……
不……不对……
阿曼娅迪欧闭上了眼,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对待弱者要温柔。”拉司太特(Lustaut)长老是这么说的。
对!我才不是自私,我只是强者对弱者的温柔而已。
“可是,我说杰对你不重要的时候,你可是发狠了哦!”阿曼娅迪欧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那个精灵调皮的声音,这并不是精灵真的在他脑中,而是阿曼娅迪欧通过“它”的声音,反驳了自己;亦或者,这也只是一个幻象。
“我……我才没有。”不觉间,阿曼娅迪欧开始自言自语,他就像一颗核桃,坚硬的外壳开始碎裂,露出了其中脆弱的“大脑”。
时间所产生的变化开始在阿曼娅迪欧身上显现出累积的效应,他心中五味陈杂。
自己到底是怎么看杰的?
棋子,不,朋友,不,下人,不,恋人,不,奴隶,不,生人,不……
到底是什么?
“杰……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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