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檀书斋内寂静无声。
书香浓郁,轻尘流光。
离散八载的人终又重逢。
苏檀只觉浑身的力气瞬间被人抽走,只剩个空壳子如直木般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鼻头一酸,视线模糊,眼泪汹涌而出。
她以为,她永远都要孤身一人枯守一个小世界。
哭着哭着又忍不住笑了,她还活着,乔煜也还活着。
大家还能活着见面,挺好。
乔煜看向面前泣不成声的姑娘,恨不能一把将人抱进怀中。
他哽着喉头,眼角湿润:“念念,别怕。”
苏檀眨了一下眼,积攒于眼眶中的泪珠子簌簌往下滚,她哑着嗓音:“小鱼哥哥,好久不见。”
一声小鱼哥哥。
午夜梦回,牵肠挂肚不知多少年。
乔煜只觉心口被人瞬间狠狠揪住、揉搓,又酸又疼,他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倾身上前。
尚未将姑娘拥入怀中,却听到铺子外传来人声。
“念棠,车舆快修整好了,买完书我们该启程了。”
乔煜动作止住,僵硬着双臂,竭力克制自己的冲动情绪。
他和苏檀的关系,暂时不能让沈修妄知道。
苏檀自然也明白,她现在的身份是孤女。
姑娘迅速抬手拭去眼泪,对着门外柔声回答:“我这就出来了。”
说着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书。
乔煜先她一步,俯身一本一本捡起来,轻轻掸去面上的浮沉,双手递给她。
又把方才自己拿来的那本《山海经》一并搁在最上头。
幼时,苏檀就格外喜欢读些志怪故事,时常捧着山海经画册看得津津有味。
还会画下奇异的怪物吓唬他。
公子温润如玉,开口道:“姑娘若是喜欢,以后常来。”
苏檀伸手接过,唇角上扬:“多谢掌柜的。”
说着从荷包里取出银子递给他。
乔煜蹙了蹙眉,没接。
姑娘一手抱着书,一手径直将银子塞进他掌心,低声道:“如今我能挣银子,一码归一归。”
说完,对他得意地挑了一下眉。
一如当年青春烂漫。
乔煜再按捺不住,手掌张开,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红了眼眶:“念念。”
在这吃人的世道,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无问一桩桩一件件呈给他看时,他捏断了指尖握着的狼毫笔……
她坚韧的叫他心痛。
苏檀强忍着哭意,对他无声笑笑。
铺子外传来远泾的脚步声,乔煜万分不舍松开了手,低声对她说道:“日后再见。”
苏檀用力点头,转身离去。
目送姑娘窈窕背影出门,直至彻底消失于眼前,乔煜久久收不回视线。
他后知后觉,抬起右手,垂眸看向静静躺在掌心的小银锭。
那上面,似乎还留有姑娘指尖的温度。
他一根一根收起手指,直至全然将银子包裹于掌心之中,密不可分。
穿劲装短打的男子倏然出现于身后,拱手见礼道:“主子,方才那车辙只能卡半刻钟,若时间久了,恐怕那名亲卫生疑。”
乔煜弯了弯唇:“足够了。”
无问欲言又止,低声道:“主子,据属下查证,方才那位姑娘确实是沈都督府中的通房无疑,您……”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主子坐拥乔氏商行,营产遍布大魏,如今又为贵人谋大事,前途不可限量。
何必对这样一位女子如此上心。
何况她早在花楼之中,便已经和沈都督夜夜厮守……
闻言,乔煜眸中柔和之色立时退散,只余森冷锐利。
“无问,你这舌头若是不想要,尽管再多说一个字。”
男子自知触了逆鳞,垂首跪地认错,不敢再言语。
“属下该死!”
乔煜冷冷扫他一眼,“七日后我离京,去安排。”
“是。”无问悄然退下。
乔煜抬腿往楼上雅间而去,掌心细细摩挲那块银锭。
犹如稀世珍宝。
贞洁,那是什么鬼东西。
他不在乎。
……
苏檀捧着书,重又回到马车上,按捺不住满腔澎湃。
透过窗牖帘子,再次深看一眼问檀书斋,这才收回视线坐直了身子,指尖轻抚着书面。
姑娘唇角微微上扬,心头涌起阔别许久的踏实。
今后她终于有亲人了。
马车行至渡口稳稳停下,远泾引着苏檀走上踏板,登上一艘大船。
船体宽绰坚实,登舟的人皆是锦衣华服,气宇轩昂。
此行沈修妄并未安排乘坐官船,为贴合谢宣的富商身份,只坐商船。
苏檀跟着远泾一路行至舱房走廊,廊内铺满上好的清漆松木板,并无水腥异味,反倒有阵阵清淡熏香。
推开最里间的舱房屋门,远泾悄然退下,对她说道:“念棠姑娘,你先休息片刻,公子晚些时候就到。”
苏檀颔首:“好。”
远泾带上屋门,偌大的舱房里只有苏檀一人。
她放下包袱,细细看遍这间屋。
虽是在商船上,一应陈设摆件丝毫不落俗套,处处透着屋主的挑剔和审美。
是沈大都督的喜好无疑了。
苏檀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空蒙湖光映入眼帘。
水波盈盈荡漾,揉碎了满湖金。
煞是好看。
湖风裹挟着水汽柔柔扑来,吹散暑热。
苏檀眺望一瞬,深吸一口气。
是久违的短暂自由和惬意。
希望广陵之行回京后,能谋得脱身之法,届时她的盘缠银子也攒得差不多了。
可如今乔煜和沈修妄显然在为皇城之内的人共谋大业,她隐约能猜到。
若要脱身,乔煜定然会出手帮她,可她却不能连累乔煜,否则以沈修妄的性子,事后定然会翻脸不认人。
姑娘长吁一口气,暂时搁下思绪。
她转身拿过一本书,就近坐于窗前软榻,将书摊放在小几案之上,垂眸细看。
坐着等也是等,站着等也是等,胡思乱想亦没个好结果,莫不如利用细碎的时间多学点东西。
渡口并无太多嘈杂人等,不似货运码头人来人往,故而不甚喧嚣。
苏檀耐心看过四五页,门外传来“笃笃”叩门声。
“谢公子定的如意斋餐食,还请收下。”
谢公子?
苏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刚想开口说送错了,转念又想,不对,现在沈修妄就是谢宣。
她起身应答,打开门后,外头站着一个年轻小伙计。
小伙计恭敬地将两个大食盒递给她,“谢公子订的午膳,四荤三素一汤一甜点。”
苏檀伸手接过,沉甸甸的。
她微笑致谢:“有劳了,可要付银子?”
小伙计抬头看她一眼,登时红了脸,垂下眼皮,支支吾吾摆手道:“不……不用,谢公子已然付过。”
“姑娘请慢用。”
说完挠了挠头,转身离开。
小伙计走出去的脚步虚浮,心跳扑通扑通。
方才过来前就听掌柜的吩咐,谢公子手下交代说他暂时不在船上,由他的小妾收餐。
没想到,这位小妾的姿色竟如此惊为天人。
想来谢公子定然是位腰缠万贯的富户,才养得起如此娇花美眷。
小伙计一时间艳羡不已,拍了拍心脏,速速下船。
苏檀提着食盒放到桌案之上,转身关好门。
食盒可以保温,她便没把菜肴端出来,等着沈修妄来了再说。
谁料又翻看过去数十页,仍没有等到人。
姑娘抬眼看向上客的码头,有两个船伙计已经开始吆喝准备起锚。
她坐不住了,忽地站起身……
与此同时,屋门蓦地被人推开。
苏檀闻声转头。
只见公子穿着绯袍,脚蹬皂靴,面容昳丽俊俏,悠然入内。
沈修妄吊儿郎当,笑得荡漾,看向姑娘问道:“怎么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怕本公子把你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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