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不胜唏嘘)
一
于淼举起刀,狠狠地剁了下去。
血肉在眼前飞溅,他像得到了复仇的快意。
嘴里却嘟囔着:“这么晚了,还吃什么糖醋排骨!”
菜是老板亲自到后厨点的,而且指定要他来做,他当然很不痛快。
老板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发薪水了,他曾和弟兄们找过他很多次,可是都被老板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了,他们也没有办法,万一闹僵了,被炒了鱿鱼,后果更严重。
现在,他的兜里只剩下借来的一百八十元钱,可是今天却是李想的生日,他们已经约好了下班后一起去吃羊羯子,李想是他的女朋友。
肉已经下锅了,蓬起的油烟呛得他直流眼泪。他很气恼,为什么老板赚的钱总是加法,而他们每个月辛辛苦苦拼回的却是减法,并且还是未知数。
加了水,盖了锅,他才有时间坐下来。
顺手拿起案几旁那本被熏得乌黑油腻的《行政管理》翻阅起来。
前台的小张突然跑进来:“老于,那个菜能不能快点,老板都等急了。”
“知道了。”
回到家,于淼一屁股堆到20世纪70年代的沙发里。
李想还在等他。
地下室灰突突的灯光照进她焦急而略带愤恨的眼里:“怎么才回来?”
于淼预感暴风雨要来,马上堆砌着笑容:“老大,别生气,老板来客人了,多炒了几道菜。”
“看看都几点了,还能去吃吗?”
“等我换下衣服。”于淼不情愿地从沙发里拔出来。“哦,对了,祝老大生日快乐!”
他寻到了她的小嘴吻了一下,她的笑容才绽开了。
城一锅还没有打烊。
候座的长龙竟然排到了门厅外,杂七杂八的人拥挤着,等候着,居然比里面还热闹。
于淼真不知道羊羯子到底有什么好吃的,除了几丝摘不干净的肉,就剩骨头了,可是这座城市里的人,无论贫富贵贱却排开了长队抢着吃。
这种东西在他的家乡一直是喂狗的,总不如吃烤全羊来得实惠。
李想却告诉他人家这叫吃的品位,主要是来享受那种麻麻的、一丝一丝摘肉的滋味,一种闲适的味道。
他拉着李想穿过大堂,想去找后厨他认识的一个朋友,看能不能得到优先安排的机会,却被一位体形和他差不多的小姑娘拦在门口,“厨房重地,闲人免进。”
他好说歹说,才请人家帮他找一下。
不一会,小姑娘带回一句话:“他正忙着呢,走不开,有事下班再说。”
于淼悻悻然带着李想退到门外的长队尾巴处。掏出手机找到那小子的号码:“喂?……喂?我是……喂?……靠,关机了!”
李想带着谦虚的笑容问他,你认识的都是些什么朋友?
于淼注视着街边飞驰而过的车流,苦笑:“酒肉朋友。”
他从怀里掏出那本《行政管理》翻开,又愤愤地加了一句:“亏得我还教过他怎么调汤!”
李想微笑地读着他的眼睛。
队伍短了许多。
二
于淼来到这座城市已经三年多了。
工作换了又换,同事的厨师有的教他怎么做菜,有的是他教的,也是来了走,走了来。在一座不安定的城市里总有一些不安定的人在为一个共同的目的不安定地流动着。
从原来的外来人口到现在的流动人口,他的生活似乎依旧没什么改变。
每天都是在潮湿阴暗的地下室和烟熏火燎的厨房之间,挪动着他肥胖的身躯,为的只是那份不用缴纳个人所得税的薄薪。
所以在他看来,个人所得税的起征点是1200,还是1600或者更多都无关紧要,只要一个比一个损的老板能够把他应得的收入按时足量发给他就很知足了。
可惜他总是要在口角中才能够保证自己的生存。
他出生的时候,在田里浇地的老爸看着悄然流淌的松花江,灵机一动,给他起名叫于得水,当然是希望他可以如鱼得水,前程远大;后来戴着黑边眼镜的老师说他聪明侠义,举止淡定,定为可造之材,遂给他改名于淼,名字变了,意义还没有变。
自从他当上少先队大队长的那一时刻起,他就以天下苍生为念,试图在政界有所发展,混个一官半职,将来能够为民造福;纵使用老爸卖掉一台手扶拖拉机换来的那所中专学校的就读资格,也是读的行政管理。
谁都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居然会成为一名厨师,在油盐酱醋的混杂、搅拌中平淡地生活。
他不是没有争取过,从校门走出来后他也曾经参加过竞聘公务员的考试,结果是当他与一位基层干部子弟同时面试的时候,他被告知竞争失败,理由是他肥胖的身躯难以承受为人民服务这样沉重的担子,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的肥胖使他看起来更像一名腐败分子,作为一名公务员,似乎形象也是很重要的。而那名主考官看上去至少比他还胖30斤。
胖不是他的错,他的躯体里富含着某种喝凉水都使他发胖的遗传基因。肥胖的人和厨师并没有必然联系,但大多数厨师却都比较胖,所以干不成“领导”,就只好做“伙夫”了。
从那之后他揣上一本1996版的《行政管理》,跟着比他瘦半个头、以做农村结婚宴席闻名的老师傅轮起了菜刀。本事学的怎么样,不知道,不过终日与砧板和鱼肉为伍,他总觉得自己就像是这砧板上的鱼肉。而凡是和他接触过的厨师、学徒总能听到他关于炒菜与行政管理本质联系的若干论断。
今天来的客人里就有一桌税务所的人,他便就着他们点的“地三鲜”给学徒的小吴讲授起他的理论,在菜刀翻飞中,于淼口若悬河:
“管理一个部门和炒一道菜有很多共通之处,比如这道菜,盐是主要的,但也不能缺了蒜和醋。一个部门呢?管理首先是人的管理,可以用蒜和醋来调剂,就是他们之间关系的调剂。但是钱却是主要的,钱就像盐一样,你只有发给令他们满意的薪水,他们才有动力为你工作。所以说,……”
小吴楞着眼看他白话,突然截口道:“领导,醋放多了。”
“你懂什么!在一个部门里,醋就是竞争,没有竞争,怎么会有高效率?……”尝了一口汤,于淼讪笑,“还真放多了。”
前台的小张跑进来:“老于,你的电话。”
“哦?”
于淼把铲子递给小吴,跑到前厅老板视线所及的那部电话机前。
电话是老爸打过来的,他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前些天老爸已经打过电话来,说家里的地被城里的开发办征用了,本来是说给两万块钱补偿费的,可是只给了五千,一个多月过去了,再到开发办去要,人家说已经下拨给村里了,可是到了村委会一打听,村支书说再等等,村里留着这笔钱有急用。
很多家都是这样,乡亲们不明白村里留着本该属于他们的几千万干什么用。村政府的办公楼已经是整个村子最宏伟的建筑了。
乡亲们知道他于淼在外面闯,交际广,人面熟,求他给问问,他们该怎么办。
恰好于淼最近结识了一位据说是很大一家报社的记者,他便登门造访,把事情一说,那哥儿们说,这属于明显的截留征地补偿款的问题,很有新闻价值,很有搞头,甚至可以做内参。三天前已经下去采访了。
接起电话,于淼旋即问:“爸,事情怎么样了?
“没啥动静,你说的那个记者真来了,说可以做啥内参,稿子也写了,要往中央发,可是需要什么保护费?……”
“保障费吧?”
“对,保障费。两千多,真黑呀!……今天他被村里请去吃了一顿饭,回来就说村里已经要给说法了,没他们什么事,准备走了。你梁大爷说,这里面肯定有鬼,他家在饭馆当跑堂的二闺女说,看到村长给他东西了。乡亲们让我找你参谋参谋……”
于淼皱起了眉头,“怎么参谋啊?人家咋说咋有理,里外都是人,我们有什么办法啊?……只有等他回来,我问问他!”
“问能问出个啥?你在外面交的这是啥朋友啊?也都不匝地。我看,还是另想辙吧。实在不行,咱们就到县里告他!……”
“……”
“……”
“爸,还有别的事吗?我这正忙着呢?等我下班了给你打回去……”
“拉倒吧,攒点钱等着结婚用吧,啥时候把媳妇领回来给我们见见啊?……”
“……春节吧……”
“好,好,我和你妈都没事,在外面好好干!撂了啊……”
挂断电话,于淼看了一眼冷盯着他的老板,快步回后厨去了。
“妈的,记者也都不干人事!”他对着下到锅里的水煮鱼吼了一句。小吴拿着那本《行政管理》,楞模楞眼地瞅着他:“怎么了,领导?”
“没你事!”于淼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
“水煮鱼快点!”前厅又开始催了,他索性把一大把辣椒全泄进了锅里。
前台的小张又跑进来。
“马上好,别催了。”于淼调着汤。
小张不知所以地呐呐道:“不是,老于,又是你的电话……”
“哦?!”
三
李想心急火燎地把他从酒店里招回家,宣布了一件令他不知所措的消息:
“我,好像有了……”
于淼摊坐在破旧的沙发里。感到冰冷的火焰向他袭来,灼痛着他惊愕的神经。
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现在该怎么办?
认识李想是在一次厨师的聚会上,他那时候的师傅不知道从哪里带来一位娴静甜美的女孩,说是附近一家饭店的服务员,刚从乡下来,想结交一些朋友,多些照应。
她的惊艳使得所有在座的厨师兄弟们目瞪口呆,大献殷勤。
私下决定通过厨艺比试,决定追求她的资格。
于淼用一锅红烧肉征服了李想的胃,后来用一首喝多了的惩罚征服了她的人。
然后他们便住在一起。
现在老天似乎真的开始惩罚他了。
“怎么办啊?”李想期许地看着他。
沉默半晌,他凄然说:“老大,现在以我们的经济实力来看,这个孩子……暂时还不能要。”
李想眼眶红了,“你不养,我养。”
“可是怎么养啊?你想想,孩子生出来,要吃的,要穿的,我们现在连自己都照顾不来,对他……”
“我们小时候家里也很穷,不也照样活过来了吗?”李想打断他。
“可是现在能和那个时候比吗?现在没看到人家养小孩,买这个买那个,每个月都要千八百的;过了几年又要上幼儿园,读书,要多少钱啊?我们负担得起吗……”于淼越说越激动,肥胖的身躯颤栗着。
“负担不起,照你这么说,穷人就不要小孩了吗?”李想泪流满面。
“要是一定要的,那要等咱们有了钱……”
“等你?什么时候你会有钱?我跟你在一起,又不在乎你有没有钱,我在乎的是你的人!……”
“那你准备怎么办?”
“……”
是啊,她又能怎么办呢?
平时不怎么吸烟的于淼点燃了一棵烟,不声不响地抽着,时间似乎凝固了。
半晌,李想止住了泪水,从兜里掏出仅剩的钱数着:“……拿掉他,这点怎么够啊?……”
于淼掐灭烟,恨恨地道:“先借吧!”
四
于淼东挪西凑凑够了六百元钱,带着李想去了医院。
李想找来她最要好的朋友小黎陪着她,毕竟堕胎对于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坐在医院的长廊里,看着像抢吃羊羯子一样排着长队的人群,于淼一片茫然。揣在怀里的《行政管理》都不愿去看了。
在这个洁白的天地里,多少生命从这里开始,多少生命又在这里结束?
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保胎的,也有堕胎的,夹杂着喜悦、懊恼、悔恨的空气令人窒息。
看着穿着淡粉色大褂的护士们走来跑去,穿梭不停,却没有一丝天使的感觉。
尿检10元,CT90元,药品180元,补品240元……
难怪说中国49%的人都看不起病了,借来的钱流水般进入医院的帐户,他的心隐隐地刺痛。
他又何尝不希望自己可以有个又可爱,又乖巧的孩子呢?他的老爸老妈为这事也没少说他,为了抱孙子,急得头发都白了。
可是这年头,经济基础极度薄弱的他又怎么能把孩子抚养成人呢?
他惟有在无奈中默默地等待……
老爸打来电话说,中央台的记者又去他们村了,县里也去了人,村长已经答应尽快把拖欠的补偿款发还给他们,看来事情有眉目了。
借来的钱他还是要想办法还的,至少老板欠他的三个多月的薪水也是要讨回来的,对,明天就找他去要。
小黎带着泪,慌乱地从里面冲出来,“老于,老于……”
怎么了?
“你快去看看吧,李想快不行了!”
于淼的心突地被绞碎了,一瞬间感到天旋地转起来,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五
灰色的灯光照在地下室不大的蜗居里,也照着于淼失色的脸。
去医院之前,他已经为李想熬了一锅她最爱吃的红烧肉,可她没能下得了手术台。
蒸汽和肉香在小屋里弥漫,他的心也像这锅肉一样经受着煎熬。
他拿起那本像烧肉一样黑的《行政管理》,毫不心疼地扔进锅里。
……
2005年10月20日于文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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