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的许多日,薄光去回想那一天。
那一天不知为何,她进宫明明是为了探望浏儿,却先往康宁殿向太后请安去了。殿门外的人见她到时,那一个个甚不自然大不自在的窘状,令她想也未想便直接迈了进去。然后,在康宁殿的院中,看见了明亲王,及被两名侍卫抬架着的良叔。
从那刻起,她便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神志回归时,就是在自己的闺房中醒来。
她睁开眼,下了床,推开窗,望见了外面的雨意潇潇,以及满府的白幡招摇。
“四小姐……”因为实在放心不下,绿蘅特地向淑妃告假出来,接连几日在旁看护,体力不支睡在床畔,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吹醒,紧急上前为主子披上厚氅,“您还是坐到里面罢。”
“我睡了几天?”她问。
“四天。”
“已经入殓了么?”
“没有,不知您几天醒过来,始终拿冰块冰着。等着您送最后一程。”
“做得很好。”
“是司大人和司夫人一直帮着操持,皇上还派来了王公公,王爷昨日也在府里呆了整天。”
“是么?”她仰望着窗外那片阴翳浮沉的天空,“良叔此时应该已经见着爹爹了罢?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可有在说我的坏话?”
绿蘅眼中蕴泪,不知如何接话。
她笑:“良叔真是狠心呢,在他心中,想必爹爹始终重过我,尽管耐着性子陪了我几年,还是去找爹爹了。”
“四小姐……”
她离开窗口,走到梳妆镜前,静静打量着镜中鬟发蓬乱面容苍灰的人,道:“皇上隆恩盛重,竟然派了王公公来打点我府中下人的后事,你为我稍稍梳洗一下,请王公公到花厅,我要当面谢恩。”
绿蘅一愣,道:“外面下着雨呢,这几日一口汤也喂不进您嘴里去。现下参汤就在炉上煨着,您先用过暖暖身子,再见王公公罢。”
她点头:“我漱洗后,便把参汤端过来。”
“……是。”这么平静的四小姐,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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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光沐浴更衣,将一盅参汤喝得涓滴不剩,裹上厚重披风,方赶往花厅。
花厅内,王顺早在等候,当看见她独自进来的刹那,当即跪在地上,伏首不起。
她缓缓坐在主位,俯眸道:“王公公这是什么大礼?您是伺候皇上的人,薄受可承受得起?”
王顺老泪纵横:“四小姐,奴才知道您定然在生奴才的气,但那个时候,奴才决计想过来禀四小姐一声,但……但是……”
“但是,良叔先找到了你,不准你来向我报信?”
“薄良是担心……”
“担心我对皇上动了真情,心软放弃?”
王顺抬首,带着满脸的涕泪惊怔在那里。
她笑:“这几日里,我反复怨恨自己为何没有派高远、程志暗中保护良叔,没有联系哥哥来接良叔远走。恍惚间看见爹爹,倏然想起良叔对爹爹的忠心,远超过对我们兄妹的责任。虽然他遵从爹爹的遗愿,把我们姐妹的幸福当成第一大事,但在良叔的心底,为爹爹报仇才是他活在世上惟一的心愿。他甘愿赴死,使我我重温仇恨,是想让我知道,皇家当年对爹爹做的事,如今仍然可以对薄家人再做一次。”
王顺泪流不止。
她蓦地俯身,两眸直盯:“良叔如此,王公公呢?您当年为二姐所用,在二姐离开后仍然得以稳坐宫监首位,你的忠心是对谁?对我死去的爹爹?离开的二姐?还是皇上?”
在听说这位皇帝身边的第一心腹是二姐埋在宫内的人脉时,她满腹惊诧,赞服莫名,但如若这样一人不能在关键时候有所助用,要他何用?
“四小姐……”王顺抬袖抹去一把泪水,“薄相对我们兄弟均有大恩,我们从未忘怀,奴才昔日一个杂役房的小太监,若不是偶然结识了薄相得了点拨,得以去往太子爷身边当差,奴才熬到今日,顶多是名杂役房管事罢了。当年,皇上登基,奴才也顺应升任内侍监,上一任内侍监刘公公降为副手,他掌管内侍省几十年,树大根深,奴才处处受制,几度受到陷害,两次差点丢了小命,是皇后救下奴才,并指点奴才一步步坐稳那个位子。薄相出事,奴才不是不想救,是那时的奴才远没有如今这般被皇上信任,奴才晓得的时候,已经晚了。皇上下旨发落薄相,奴才去给皇后送信。皇后说到了那等地步,与其所有人一起死,不如让能够活下来的人活着,这一生薄家若再没有复起的机会,奴才就当一个忠心侍主的内侍监,平稳过完这一辈子。后来皇后回宫,奴才前去拜见,皇后又告诉奴才今时不同往日,奴才切莫在人前暴露立场。直到皇后再度离开皇宫,几日后出现在奴才在宫外的府邸里,命奴才好生伺候四小姐,保护二皇子,奴才这才如同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一般。”
她静静听着,面上空白得不见任何表情,道:“你念爹爹和二姐的大恩,皇上却是你侍奉了二十几年的主子。这笔账你怎么算?”
“奴才侍奉主子,无论皇上到了怎样境地,都会尽心尽力地侍奉,绝无二话。”
“无论怎样境地么?”她轻声问。
王顺重重颔首:“奴才对天发誓!”
“那么,今后便有许多事拜托王公公成全了。”她起身,向外走去。
“四小姐,外面下着雨……”
她听若罔闻,提足迈进雨中。
外面守着的高猛、程志惊见,撑伞跑来。
“拿开。”她道。
“四小姐……”
“我说拿开——”她挥臂,重重打在伞杆上,回首时,双眸血红,面孔青白,“你们没有听到么?我说拿开,拿开——”
守在前方廊口的绿蘅闻声跑来,一把将她抱住:“四小姐,您索性哭一场……”
她目度忽尔又深若暗夜,唇内嘶嘶有声:“你们既然称我为四小姐,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自作主张?你们想要什么想要我怎么做为何不直接对我说?我死去一个爹爹不够,为什么还要失去第二个爹爹?”
“四小姐……”绿蘅且惧且悲,泪水涟涟。
“绿蘅你哭什么?”她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丫头,“你生得这么俊俏,哭肿了脸不嫌可惜么?”
“哇——”绿蘅再也不能自已。
她摸了摸自己颊边落上染来的水渍:“同样是水,雨是冷的,泪是热的,却没有一样是我自己的,不奇怪么?”
“四小姐……您不哭,奴婢替您哭……哇……”
“随你罢,反正老天也在哭。你听过一句诗么?浸淫天似漏,沮洳地成疮……”
趁这时,高猛悄悄把伞挡在主子头顶。
她容色丕地生变:“我说把伞拿开,你没有听到么?你们这般不听不从,我说过的话又算什么?我的存在算什么?拿开,拿开,拿开——”
猝地,她脚下无力,猝然跌坐在湿水淋淋的石板路上。
绿蘅慌忙屈身:“四小姐起来,您起来啊……”
她眉目淡然:“把良叔叫来扶我。”
高猛男儿泪落:“四小姐,您不要这样,您不能糊涂……”
“把良叔叫来扶我,告诉他,他不来,我便不走。”她执意道。
高猛、程志、绿蘅,连同跟上来的王顺,群手急欲来搀。
“良叔在前院等你过去。”有人道。
她仰面,看着分开众人挡在自己头顶的男人。
“小司大人?”她问。
“是小司大人。”后者语音平淡,“良叔为薄家操劳一生,也该早日入土为安,你既视他如父,不该为他披麻戴孝送上一程么?”
“说得对。”她推开诸人手臂,撑地站起。
绿蘅急道:“您衣服全湿了呀……”
“去换。”司晗道。
她行向绣楼:“那就去换。”
“小光……”此时最不宜的一件事,是随她的悲伤起舞。因为,她此时的伤痛,宛若无底黑洞,一个不慎,淹没她,淹没他,淹没所有人。可是,心疼在,怜惜在,爱更在,他终是没办法心硬到底,“司哥哥在此处等你。”
她摇首:“不必了,我认得这条路,司大哥去罢。”
司晗伫足不移。
她想起了某事,回身:“我一连睡了这几日,什么也不晓得。不知太后娘娘可曾说过良叔为何出现在康宁殿?”
司晗尚未启齿,一道正巧迈进偏院来的身影闻言,代答:“因德亲王路遇令兄之后,有人报说曾见令兄与贵府的薄良一起出现,太后欲探听一下令兄近况,不想未及两句,薄良即自断心脉。”
“是么?”她目光扫过对方,“良叔许是误会了什么罢,他就是这般刚烈,王爷想必知情。”
明亲王凝觑着她空白无物的容色,淡道:“他完全不必走此死路。”
“说得是。”她弯眸释笑,“惊驾之罪非同小可,良叔死了,可需要薄府有什么人承担这个罪过么?”
胥允执窒颜失语。
司晗淡淡道:“快去换衣服,你多日不曾进食,不能再着了凉。”
她摇首:“王爷在此,薄光唯恐失礼。”
“什么失不失礼?朋友你快去把这身湿衣服换下来,鸾朵陪你!”一道苗条影儿掠来,半抱半推,劫了薄光而去。
胥允执眸线追着她离去的方向,道:“如今惟一刺激不到她的惟有你了,你多陪她几日罢。”
“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司晗道。
前者未料到是这个答案,一时忘记回应。
“微臣告辞。”后者躬身,径自退去。
胥允执身沐雨中,半身冷透,良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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