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帐篷,耶律倍两眼无光,看着韩延徽,连连摇头。
自从记事以来,父皇就是他生命中的支柱。在他的意识里,这根支柱是永恒的,是他人生的依靠。
忽然之间,支柱就倒了。
虽然前段时间,宫里就传出父皇身体不适的谣言。
是的,是谣言,父皇本人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患病。
但是现在看起来,也未必就是谣言,或许,父皇真的得了重病?
当然,现在的官方说法,也就是地皇后的亲眼见证,是父皇乘火龙升天了。
问韩延徽道:“韩先生,中原里,有过成龙升天的说法吗?”
韩延徽回答:“当然有。所有汉人的共同祖先,黄帝轩辕氏,就是白昼成龙升天,然后鸡犬随之升空,从此云间都会有鸡鸣狗吠之声,流传下一句话,叫做‘一人得道鸡犬飞升’。”
这个故事,耶律倍也听说过。
“那么韩先生,你说天皇帝,也是像轩辕氏那样升天了吗?”
韩延徽不是来给耶律倍讲故事的。
“东丹王,大王,臣觉得,现在的问题是,天皇帝驾崩如此蹊跷,该如何理解?”
耶律倍不大理解韩延徽的意思:“蹊跷?”
韩延徽点点头。
“据臣所知,天皇帝已经决定立大王为大辽太子,只等回到辽阳城,就会公开发布,册立太子。然而现在,离辽阳只有两天路程了。”
韩延徽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睛看着耶律倍。
耶律倍明白了,但又不敢明白:“韩先生,你难道是说……”
韩延徽只能摇摇头:“大王,臣什么也没说。不过,天皇帝如果不是病逝,而是‘乘龙归天’,那么,到了辽阳以后,大王就可以看到答案。”
耶律倍疑惑地看看韩延徽:“什么答案?”
韩延徽叹口气:“大王,臣现在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不过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大王肯定会明白,那件事就是答案。”
耶律倍没有再问。
他已经感到了,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正在向自己涌来。他有些把握不住,好像要被暗流所吞噬。
耶律倍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桌子。
韩延徽同情地摇摇头:“不过,大王,臣还是劝你,到了宫中以后,无论是什么事情,请勿自作主张。放心,如果臣被允许在场的话,臣会给你暗示的。”
韩延徽的预测非常精确。
回到辽阳府后的第四天,得到了消息,众臣都要前去上朝,商量给先帝出殡,以及其他大事。
众臣心中有数,其他大事,只有一件:给大辽国立新皇帝。
问题是,谁是新皇帝?
大殿内,阿保机的三个儿子站成一排,述律平在他们身前,就像一位将军在检阅自己的士兵。
文质彬彬的耶律倍,器宇轩昂的耶律德光,目中无人的耶律李胡。
大臣们的目光从三个年轻人身上扫过,然后听见了地皇后的声音。
“先皇帝骑着火龙殡天,真是我大辽国的天大遗憾。但是,国不可一日无主,先皇帝虽然去了长生天,但作为地皇后,我还活着!”
韩延徽也是在场的众臣之一,心中疑惑:什么意思啊?述律平想当女皇帝?不会吧,契丹从来都没有过女主。
述律平的话打消了他这个念头:“这三个孩子,都是我的亲儿子,我对他们,没有厚此薄彼的可能。但是,如果让我来选择一个做皇帝的话,我觉得,耶律德光勇冠三军,是天才的军事家、战略家,他能够带领我们大辽,走向强盛!这,也是天皇帝的遗愿!所以,我要代替天皇帝完成他的遗愿。我宣布,册立耶律德光,做大辽国的新皇帝!”
述律平冰冷的目光扫视群臣。
噤若寒蝉,没人吭声。
没人支持?
述律平忍耐不住了:“众臣觉得如何?”
一位老臣马上说话了:“地皇后,册立新皇帝,当然应该立嫡立长!东丹王耶律倍,未闻有何乖谬之处,先皇帝委之以王位,足见先皇帝对他的器重!如今先皇帝不幸辞世,老臣请追念先皇帝遗愿,立东丹王为新皇!”
述律平的眉毛拧了起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凭着自己地皇后的声望,竟然还镇不住场子,竟然还真有人跳出来反对!
其实别说契丹了,那时候,就连中原,专制皇权也不像后世那么强大。大臣反对皇上的旨意,是常有的事情。
这位老臣一带头,马上有很多官员喊了起来:“拥立东丹王”!
“地皇后,请立耶律倍为新皇帝!”
也有几个臣子支持耶律德光,但明显处于少数派。
述律平的眉头越蹙越紧。
“是我说的不够清楚吗!天皇帝临升天的时候,已经表达了他的遗愿,是册立耶律德光!”
那位老臣冷笑一声:“地皇后,请恕老臣无礼,我们不知道先皇帝有这样的遗愿!”
众臣立刻鼓噪起来:“请地皇后出示证据!”
“证据呢?”
述律平大怒,柳眉倒竖:“难道,本宫说的话,算不得证据?”
没有人说述律平的话不算证据。
倒是耶律璟他们在说,地皇后的话完全可信,只是,人数太少。
更多的臣子是沉默。
这种沉默只有一个含义:我们听到的,是地皇后的话,而不是先皇帝的临终遗言!
述律平很是愤怒。
现在的情况,跟自己料想的完全不同,看来阿保机的声望,比自己高几百倍都有。
更让她气愤的,是有几个特别激烈的贵族大臣,甚至提出要以死相谏!
够了!
满脸黑线的地皇后挥了挥手,让众臣安静下来。
“以死相谏?先帝有这样的忠臣,天上有灵也该骄傲啊。既然如此,本宫倒是有个问题想问你们,你们是不是很想念先帝?”
贵族大臣们纷纷点头。
只有韩延徽抓住了述律平眼中闪过的一抹冷厉神色,不由心中一颤。连忙向耶律倍摇头。
耶律倍看见韩延徽的动作了,但也好像没看见,他脸上神色不变。
只听述律平淡淡说道:“很好,思念先帝的众卿,请站到左边来。”
呼啦啦跑过去一大群人。
述律平忽然盯着韩延徽:“韩先生,难你不思念先皇帝吗!”
韩延徽心中冷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臣当然追念先皇帝,但也记得先皇帝曾经说过,心中的想法,不要表现为行动。臣谨遵先皇帝遗训,故此谨守朝仪,不敢无礼。”
述律平也明白韩延徽是个聪明人,要他上钩,不大容易。
喊了一声:“来人!”
一大群武士们冲了进来,把“思念先帝”的众臣团团围住。
述律平高声说道:“这帮臣子,思念先帝,本宫理该成全他们。现在带下去,金瓜打死!下午安葬先帝的时候,一同埋葬!让他们去地下与先帝团聚,完成他们的思念!”
众臣这时候才明白中计了,顿时慌乱一团,甚至有人哭喊起来,只有那个老臣大声喊道:“太后!难道你就不思念先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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