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昱和耶律靖南都默然。
太史阑眉头一挑,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和司空昱漂流海上时,司空昱曾经有次无意中哼催眠曲给她听,语调特异,当时她就怀疑那是西番的歌谣,曾经闪念要调查,只是后来事情繁多,也便忘记了。
“本来调查到这里,只能感觉出司空兄的身世似乎有点蹊跷,还联想不到耶律家族去,但西番两字给了我灵感,西番同样接壤东堂,而司空家也是东堂的豪贵家族,有没有可能,这也是西番的细作潜伏之计?能制定这样的计划,能把人安排到司空家这样的大家族,很明显出手的对方必须也有一定实力和地位,是西番的世家大族,甚至可能有皇室插手。”容楚笑了笑,“这样就简单了,查司空兄前往悟神山的那段时期,西番有哪家世家大族夭折或者失踪了孩子,这个孩子应该不是嫡子,大家族的嫡子有更重要的地位和责任,这个孩子还应该从小有些特殊,否则不足以被选中,送到重视天授者的东堂去做潜伏细作。”
司空昱神色黯然,看了耶律靖南一眼,耶律靖南神色没什么变化,冷笑一声。
“不对,”太史阑忽然道,“这不是出生即换走,这是七岁学艺时才换。之前孩子长到七岁,府中人应该早已熟悉他的容貌,就算去悟神山学了几年,也该有点原来影子,相貌发生变化,司空府的人难道都发现不了?”
“所以我又查了一下,发现司空世子,或者说,七岁之前的那位司空昱,幼年时长年生病,很少见人,连他的父亲都很少见他。四岁的时候他姨娘去世,更加没人注意他。直到六岁时一场大病,病得快死了,府中已经在准备棺材,他却又奇迹般地突然好了。好了之后,就有了一些天授之能,因此被长庆郡王看中,直接过继到了正室夫人名下。之后不久,就送他去了悟神山。”
太史阑推算了一下,恍然道:“司空府中那位西番姨娘一直在配合西番,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藏着,不让太多人看见。或者她那亲生儿子早就被西番这边下了毒,控制了她,然后他六岁的那场大病,或者是病了被转移走,或者是死了,然后换了司空昱。一个长期不露面,又生了大病的孩子,容貌有所改变是正常的,何况众人本就对他印象不深,等到几年悟神山学艺回来,他那张脸长成什么样,众人早已习惯。”
“然也。”
“为什么要等到六七岁再换?”
“因为他必须对家族留存感情。”耶律靖南忽然接口,“如果婴儿时期就换过去,一方面我们们不能确定他的天授之能,另一方面,他自幼在司空府长大,以司空府为家,对司空府自然有感情,到时候我们们忽然冒出去,说是他的真正亲人,他如何肯信?就算信了,他也不可能对我们们产生感情,又如何肯为我们们冒险,背叛养他的亲人?”
太史阑默然,不得不承认,耶律靖南号称西番最狡猾的人,确实有道理。
“如此明显的线索,一查便查到了耶律府曾经夭折一个六岁的孩子,连同那孩子的母亲也失踪。再联想到耶律大帅素来机灵多智的风格,自然能猜得到。”容楚笑了笑,“耶律大帅那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吧?真是难能。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司空兄明显给封住了记忆,近期才解开,但他的记忆中,却又留存了往昔的片段念念不忘。耶律兄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怎么做到的,自然是我的独门秘术,这个似乎不必告诉你。”耶律靖南傲然道,“封闭记忆,是为了他的安全,可以更加一门心思在早年为司空家出力,争取皇帝的宠爱和在司空家的地位;留下片段,是为了提醒他真正的身世,在他心中留下一个心结,那些记忆在他心中极其珍贵,时刻存在,那么当我们们出现,和他说明真相时,他会很快接受,并且会欣喜若狂——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直魂牵梦萦的东西。”
太史阑冷哼一声。
此刻终于明白了司空昱的恍惚和混乱何来。有人用一种类似催眠的办法,在他的记忆中植入了对西番耶律家族的片段记忆,很可能那记忆还是经过篡改的,那记忆里有女神一般完美的母亲,还有男神一般伟大的哥哥,那是他真正的亲人,一经召唤,往事纷至沓来。
太史阑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声,很难想象直肠子的西番人中,也有人能想出这样的计划。只是可惜了司空昱,白白要受这一番催心磨折。过往亲人不是亲人,现有亲人逼他背叛,他夹在家国亲情之间,该如何自处?
再看耶律靖南,神态自若,甚至还有几分得意之色,毫无愧疚不安。她心中不禁怒火升起。想起和司空昱初识时,那夜墙头面对神工弩,他以身相代,昏迷中犹自呼唤娘亲,那是他记忆中最为美丽温柔,代表人间一切美德的典范,他的南齐的完美的母亲。他为此远赴南齐,寻找记忆中的幻象,在重伤濒死的一霎,犹自眷恋着她的幻影。
天授大比他神智恍惚,是不是也是因为,他当时已经得知了身世,并且接到了诛杀她的命令?他在和她的最后一比中忽然发狂,是因为受到了刺激,而那只簪子,是他母亲的物品,耶律靖南想控制他,却又不能完全放心他,定然也在他身上下了禁制,那只簪子,就是一个引子。
他在“杀她”的命令和“不杀!”的内心之中辗转,如何不痛苦?甚至他身受的是双重压迫——无论是西番还是东堂,都一定对他下过“杀掉太史阑”的命令。
当初海姑奶奶的船上,他拔枪相对,事后她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他。是不是当时其实也不是误会,在最初举枪那一霎,他的目标真的是她?
然而最终枪口一偏,击落的是她身后的刺客。
太史阑转眼看了看司空昱,他脸上不知何时又恢复了漠然。但太史阑知道,除非天生心志坚毅的人,否则一切的漠然,都不过是痛到极处的麻木。
表情空白,往往是因为心事太复杂难以言说,甚至难以面对。
他摆出拒绝的面具,却已经先拒绝了他自己。
太史阑目光落在他领口处,他一番动作过剧,领口微微歪斜,露出锁骨处一点淡淡的白痕,太史阑忽然想起两次在他身上看见过鞭痕,当时就曾怀疑过,玉堂金马的司空世子,怎么会有这样耻辱的伤痕,现在想来,这想必是他幼时,耶律家族给他的纪念。
所以,他记忆中的好哥哥,未必是好哥哥。
他记忆中的完美母亲,也未必是好母亲。
他所恋恋不忘的,是假的;他记忆中美好的,是苦的;他全心依附的,是错的;他最后选择的,是冷的。
“你将得到你未曾想得到的,你将去做你从来不愿做的,你将失去你不愿失去的,你将离开你命定离开的。”
命运待他太残酷。
“昨天的所谓刺客,其实就是耶律靖南吧?甚至康王来的那一天,站在他另一侧的高大男子,也是他是不是?”容楚道,“你留下,也是他做的局。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康王自己都不知道,他也不过是做了耶律靖南的棋子,耶律靖南号称保护他,其实不过是为了将司空世子送进总督府,好里应外合杀了太史而已。”
满月宴的真正杀手,并不在康王和东堂为太史阑准备的礼物之毒,而是耶律靖南为太史阑准备的司空昱杀手。
“昨晚耶律靖南来找司空昱,恰巧我们们不在府,你们起了争执,被府中护卫发现,司空世子装作出手驱走刺客,实则是为了掩护哥哥离开。”
“但司空世子自己也没想到,其实你哥哥没有走。自然也没想到,其实昨晚你哥哥带进府的不止一个杀手。”容楚淡淡地道,“他没走,干脆就隐藏在你房内,我府中很多房间都有夹层的,你心事重重不在意,他却发现了。而另一个擅长潜隐和龟息之术的刺客,则藏在府中暖阁下。想必你之前已经打算不再帮你哥哥,想要离开,你哥哥知道你要离开,将计就计。他算出你只要告辞,我们们两人必定要宴请你送行,或者你昨夜驱赶刺客出力,我们们按道理也应该请你,这时节我府中适合请客的地方,就在前院的暖阁。耶律靖南命那个刺客躲藏在那里,自己躲藏在你的房间,这样我府中搜索刺客时,也不会去搜刚刚出力杀敌的你的屋子。”
司空昱和耶律靖南不说话,在容楚这样多智近妖,只凭一点蛛丝马迹就能将所有事实全部准确推断的人面前,否认也没有必要。
“而你,以为耶律靖南当时真的走了,今夜不过是贼心不死,去而复返刺杀。你担心他带了更多杀手埋伏在暖阁,怕太史阑中招,干脆带太史阑直奔你自己的卧室。想着你的屋子,你哥哥总不会设下埋伏,只要太史阑争取了最初的时间,等她护卫追到,她就完全安全了,你也没想到,你哥哥竟然就藏在你的屋子里。”
司空昱长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死也心甘的神情。他瞟了耶律靖南一眼,眼神里有恨有痛。
太史阑心中也吁了一口气,她刚才在耶律靖南破壁而出时,很是心凉了一阵,如今听容楚一剖析,不禁心中安慰。
侧目看司空昱表情,她心中微痛。一直以来,她以为他尊贵骄傲,行事正统又盛气凌人,是被宠坏了的贵族子弟,很有些瞧不上眼,然而今日才知道,他才是背负最重,被误会最多的那一个。
这个一直在沉沦,却无人给予救赎的少年。
她忽然低低道:“你今天就要做你不得不做的事……你还在犹豫……可是你会去做的……不过……未来……真正的结果在未来……还有你不要信……不要信……”
司空昱手腕一震。
这段话,正是那夜天授大比,戒明对着殿下人群说的,当时在场的人听得清楚,却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只有他知道说的是自己。
还有如今,太史阑也知道了。
“司空。”太史阑盯着他的眼睛,“你,不值得。”
耶律靖南在一边冷笑——他的家族,煞费苦心,多年灌输下的记忆,岂是现在太史阑三言两语就能抹杀的?就算司空对她心中有爱,也不能抵抗年深日久的心魔。
司空昱默然,手臂坚定,并不看她眼神,只道:“太史,若你还顾念往日情分,你放了我哥哥,我自戕赔罪。”
太史阑冷笑一声。
“我刚才背诵那段话的用意,你没注意?”她凝视着他,目光专注,眼眸显得又大又黑又深,“你不要信,不要信。”
司空昱微有震动,忍不住抬眼看她。
只一看,他眼神便一震,恍惚中对面不是太史阑,也不是她的眼睛,而是一片黝黑的深海,隐约幻着闪烁的星芒,天地幽沉,不见去处和来处,只有他自己,如一片弃物浮沉。
很多破碎的片段呼啸而过……美丽温柔的母亲……搂住他肩膀的兄长……她抚摸他头发的雪白手指……他握住他小手把弓的大手……天地玄黄,时空穿梭,画面晕染白光耀眼,每片光斑都是温存和欢喜……
忽然起了一阵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将光斑撞碎,化为星光散失在宇宙中,他急忙要追,光斑忽又聚拢来,画面重新展开,他欢喜地顿住脚步,却忽然变色。
他看见哭泣的自己牵着女子的衣角……看见小小的手一遍遍被甩开……看见他被拖出那间房屋,砰然关上的窗户……看见他孤独地一遍遍习字练武,在暗室中穿行……看见他耐不住思念闯入她的屋子……然后被拖到树林里……高高的鞭子落下来,倾斜的疼痛的角度……那一双执鞭的手,粗大,戴着乌金苍鹰的戒指……
他忽然一震,光斑散去,天地消失,眼前还是那双眼睛,细长明锐,眸光深深。
他忽然觉得后心汗湿,风冰冷地穿过身体。他近乎僵硬地转过目光,落在耶律靖南的手指上。
手指上没有东西,但右手中指有一道泛白的圆圈,很明显戴过戒指。前不久他还见过,乌金苍鹰。
司空昱闭了闭眼睛,晃了晃。
耶律靖南却不知这目光相交一瞬间的变化,冷然喝道:“昱!不必受他们挟制,动手!”
他这一声声音低沉,似带有磁性,司空昱眼神一颤,长剑一闪,直奔太史阑咽喉!
与此同时太史阑怒喝:“杀了耶律!”
长剑袭来,速度却比想象中慢一些,火虎苏亚双双出手,火虎一刀斩在长剑中段,长剑微微一沉,苏亚膝盖猛抬,重击在剑尖,长剑呼啸直上,擦太史阑衣角而过,钉入横梁。
与此同时容楚一脚将耶律靖南踢了出去,“射!”
嗤嗤破空之声如雨,弓弩攒射半空中的耶律靖南!
耶律靖南躲无可躲,容楚跟在他身后穿窗而出。
忽然一条人影闪电般掠出,一闪间就到了耶律靖南背后,抬腿一踹将他踹倒。
顿时就变成了他迎着那些呼啸的箭!
司空昱!
太史阑奔了出来,大叫,“司空!”
箭速惊人,箭尖转瞬便至!
忽然斜刺里冲出一条人影,正是应变惊人早已等在那里的容楚,侧面横撞,斜身一挤,压着司空昱的身子硬生生倒下去。
飞箭擦过最上头容楚的背心唰唰而过,钉在屋子墙壁上。
三个人连串压在地上,最下面的耶律靖南被压得吭哧一声。
太史阑赶过去,赶紧扶起容楚,飞快地掠一眼确定他没受伤,又去拉司空昱。
她刚将司空昱拉起半个身子,忽然底下耶律靖南一动,与此同时容楚冷叱,“小心!”
一道雪色刀光,忽然从地上弹起,直奔太史阑胸口!
还在地上的耶律靖南,竟然趁这难得的太史阑弯身扶人一刻,反手一刀上刺!
刁钻角度,可怕时机!
此时容楚站起,和太史阑中间却隔了个司空昱,而耶律靖南这一刀有备而发,用尽全身力气,疾若奔雷!
太史阑拼命后仰,胸腹间伤口忽然一阵裂痛。
“嗤。”刀身入肉的声音,随即微微一顿。
太史阑没有等到疼痛感,身子被人猛力一拽,已经入了容楚怀中,随即嗅见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睁开眼,就看见那一刀凝固在司空昱的肩背之上。
紧急一霎,离耶律靖南最近的司空昱,再次毫不犹豫地用身为她做了肉盾。
太史阑看着穿透的刀身血迹隐然,眼底也有泪光隐然。
这个身处两难,又想保护亲人又想护卫爱人的无奈又善良的男人!
耶律靖南似乎也怔住。
四面寂静。
只有司空昱,犹自清醒,咬牙身子慢慢后退,刀也随之慢慢拔出,刀身和骨头摩擦,发出吱吱瘆人声响。
血海之前面不改色的太史阑,忽然轻微抖了抖。
刀出,鲜血泉涌,太史阑急命,“拿药来!”
呛啷一声,司空昱把染血的刀,抛在她脚下,刀身斩落她一片袍角。
“今日以我之血……求我兄长一命……”他咬牙道,“让他走……我发誓……我发誓终我一生……他不能再伤害你……”
“我不惧他伤害我,”太史阑也在咬牙,“可我知道他会伤害你!不行!我要杀了他!”
“那你让我流血而死吧……”司空昱呵呵一笑,声音若哭,“就这样。”
太史阑默然,眼中煞气一闪而过,眼看他伤口流血汩汩,不止血,一时三刻必将失血而死。只道:“你先包扎!我答应你!”
司空昱摇头,“让他走……”
太史阑无语,看那模样,司空昱根本不相信她,不过她自己也不相信她自己。
她是遵守诺言,但那只是对朋友,至于敌人——我都要杀你了,我跟你遵守个屁的诺言?
但怎么能让司空和耶律走?怎么能留下耶律性命?司空昱如果是绝情绝义的人倒也罢了,问题是他受的教育太正统,多年来的执念太根深,忠孝节义恩情亲情他都想两全,都抛不下,偏偏这些都是对立的,他夹杂其中,如何自处?
到最后,还是会如今日,无法两全,只他碾轧其中,粉身碎骨!
何况杀她任务完不成,耶律家就会逼他转头潜伏东堂,东堂别人她不知道,上次遇见的锦衣人何等人物?将来司空如果被他发现,又是何等下场?
“让我们们走……”司空昱咳嗽,一咳鲜血流得更急,唇边有血沫溅开,他垂下眼睛,看着那斩落的袍角,唇角慢慢浮上一丝苦笑。
一刀斩袍,一刀断情,血落的此刻情分也落定,这是天意。
“你我已……割袍断义……”他慢慢闭上眼睛,“今日之后……不必再对彼此……容情……”
太史阑闭上眼睛。
身边,容楚终于开口,“让开道路。”
他握住她的手,揽紧她的肩,予她一个安慰的姿势;她靠在他胸膛,闭目仰首。
护卫们无声让开一条路,耶律靖南毫不犹豫爬起,将司空昱背在背上。
容楚递了样东西到司空昱手里,随即道:“耶律大帅,希望你良心还在,懂得善自照顾令弟,否则这静海乃至南齐,再无一步你可行走之地。”
耶律靖南冷哼一声。司空昱忽然扼紧了他的喉咙,厉声道:“走!快走!”
还想骂几句的耶律靖南只得闭嘴,默不作声背着司空昱跃起,众人默默让开道路,看见一抹鲜血顺着一线跃起的轨迹,惊鸿一般洒下。
太史阑怔怔望着那一抹血虹,和那低低俯下的背影。
今日之后,多半天涯永别。
从来亦敌亦友,缘系似有若无。他救她无数,也曾数次刀剑相向,今日一刀临别相绽,终断万千横竖丝,覆一地寂寥旅途。
开在半途的花,未绽便枯。
但望他此后一路,无她也无人间烦难,深海星空的眸子里,能映射进生命的另一层熙光。
耶律靖南已经掠上围墙,半空中司空昱忽然回首。
一霎回首,一霎回眸,他嘴唇蠕动,轻轻两个字。
“保重。”
耶律靖南身子拔高,一窜不见,最后一霎一颗泪珠,弹落于墙头苍耳。
太史阑怔怔看那一抹血和一滴泪,在视野中消逝。
“太史,让我照顾你……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远离杀戮和战争,做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沧海之上,言犹在耳。
这一生,她要不了他的幸福,给不了他幸福,甚至不能去为他营建幸福。
她闭上眼,靠住容楚,面对他离去的方向,两行热泪,终于缓缓落下来。
==
一夜之间起了风,又停了风,再过了一个昼夜,离别的时刻到了。
司空昱走后,太史阑总有些恹恹的,为司空昱的命运担忧。
东堂那位殿下的本事,她算是领教了,这人便如一层阴影,覆在司空昱的前路上,她甚至想不出他要如何在那人可怕的目光下前行。
或许,那已经是另一段故事了。
司空昱的阴影未散,离别又来,她一大早醒来,真恨不得就此病倒不要起身,身边容楚已经起来穿衣,将手按在她额头,犹豫一下道:“外头风大,要么……我去送吧。”
“不,叮叮当当走的时候,应该看见父母。”
两人一人抱一个,随车一直将孩子送出静海城,苏亚将会一直跟随到李家,在那里陪伴两个孩子,赵十四则从丽京直接到李家,在那里等着他们。
静海郊外,太史阑将叮叮当当吻了又吻,想着都说孩子婴幼儿期,一天一个模样,可他们这对失职父母,将注定无缘得见,等到再次相见,或者他们已经能跑能走,完全另一番模样。
最重要的婴幼儿时期的缺席,令她心中钝痛,脸贴在孩子脸上不语。叮叮是好脾气的孩子,贴得不舒服了,也不过格格笑着挥舞小手拍她脸,试图将她推开。女孩子红唇娇嫩,偏偏又特别爱笑,一朵花般盈盈绽放,美丽到令人心疼。
当当却没那么好脾气,闷了一会便放声大哭,越发哭出了太史阑的酸楚,也顾不上给孩子抹眼泪,将两个孩子往容楚怀里一塞,自己快步走到一边。
容楚在孩子脸上各自亲亲,轻轻道:“爹娘有空会去看你们,你们要早些回来。”转身对韦雅道:“拜托了。”
韦雅接过孩子,道:“我以生命护佑他们。”
“于我心中,但望李家永远安稳荣盛。”容楚语气意味深长,“李家百年基业,独霸武林,已经无需再上层楼。自重身份,安稳度日,便是铁桶江湖。”
韦雅神色一震,没有再说话。
她上车前看了太史阑背影一眼,容楚也转头招呼她,太史阑并没有回头,一手撑着驿亭的壁,一手摆了摆。
容楚知她不愿再面对,也不勉强。韦雅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想着这般的强大女子,也有此刻的脆弱。人生在世,终究没有谁一定比谁如意。
车马辘辘而去,两个孩子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体贴父母,在车马启动的那一霎,居然没有哭泣,他们安静地离开,似乎不想再给父母任何一点心情磨折。
太史阑听不到哭声,以为他们没走,等到回头时,却发现马车车队已经走出很远,她怔住,抬腿便追,却被容楚从身后一拉,她趁势撞进他的怀里,双手捂住脸。
容楚轻轻拍她肩头,“没事……没事……他们会很好……之后再见,他们就是一对活泼健康的孩子……你该欢喜才是。”
她默然,看着车马在地平线尽头沉没,心深处空了两块,等待着数年后的圆满。
沧海从视野尽头慢慢展开,又一个时代,即将开启。
……
景泰二年年末,花寻欢在丽京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在容楚的暗助下,就任京卫副指挥使,代总指挥使职权,两年后,任京卫总指挥使。同时因为康王的叛国失踪,他手中的京中数卫军权终于归于皇帝手中。但在皇帝试图进一步收归外三家军权力时,受到了阻力,天节和天纪军老帅同时进行阻扰,天纪老帅受命于皇太后,在静海西侧数省练兵,天节军更在京城邻县演武,引起朝野震动,朝中军权再次一分为二,形成内城皇帝派系、围城外三家军、再外围太史阑驻军的千层糕互相牵制格局。鉴于皇帝年纪幼小,且那个遗旨阴影一直存在,老成持重的皇帝派系都赞成维持这样的格局,耐心地等待皇帝长大亲政。并一力推动百官决议,修改历朝皇帝亲政年限,改原有的十二岁亲政,为十岁。
景泰三年年初,西鄂摄政王立,远在静海的太史阑终于得到第一个朋友的消息,这才明白为何一直派人默默在国内寻找而不得,遂命人前往各国查探朋友信息。
景泰三年年中,容府老夫人千里迢迢赶往李家,要去照顾两个孙儿孙女,在李家住了三个月后回丽京。因为长途跋涉重病一场,之后没有再去极东。
景泰三年五月,韦雅来信说当当太爱哭,没法处li。太史阑回信指示:“哭!让他哭!把我给他做的特制小高椅子用上,圈住他放他在角落让他慢慢哭,来来去去都不许理他。他哭上几次,明白哭了也要不到想要的,自然不会再哭。”并随信再次送上近期她和容楚合作写作最新连载的数本。
景泰三年年中,东堂休整后再次进犯,由此拉开了长达三年的静海战争。
景泰三年十一月,极东传来两个孩子抓周的消息,叮叮抓了一本传奇话本子,当当……当当桌上的东西都没抓,一转头看中了李扶舟腰间的血佩,抓住了不肯放手。
不过李家并没有告诉太史阑这件事,这事是赵十五悄悄写信回来说的,赵十五语气似乎十分满yi。太史阑和容楚各自推敲半晌,没能预测出当当的喜好到底是什么。或者当当从来就是个难以琢磨的孩子。
直到半年后,太史阑一夜噩梦惊醒坐起,大惊,连夜写信给容楚,道:叮叮或许以后是个网络写手!当当则可能是同志!
此信一到丽京,容楚晕了一晕,回头写信又是安抚又是赌咒,终于把某个不安心的母亲的莫名其妙联想恐惧症给安抚了下去。
……
景泰四年,整个南齐仍旧处于各种纷争争执之中,京中在吵嚷,南边在打仗。
景泰四年五月,太史阑再次驱退东堂的一次暗攻计划,毁东堂小型战船数十艘,更断了东堂在临近海岛上的一处秘密补给地。捷报传到丽京,帝大悦,升太史阑为二等静海侯,赐邑静海五源城。
景泰四年九月,乾坤山。
一对小小的孩子,在往后山走,一个步子很快,大步前行,一个跌跌撞撞在后头追。
“当当啊,等等姐姐。”
前头小人撇撇薄唇,“腿短,人慢,脑残。”
两个小娃娃熟门熟路进天池洗澡。
“当当啊,给姐姐擦背,背心好痒好痒。”
小人撇撇薄唇,“男女,授受,不亲。”
洗澡洗到一半。
“当当啊,麻麻寄来的幼儿启蒙画册你看了没呀。”
“嗯,好丑。”
“没有呀,我觉得好可爱。喂,当当,你说麻麻坏话哦。”
“告状,随便。”
“我告诉爹爹。”
沉默,半晌。
“姐姐,要擦背?”
“好呀好呀。”
哗啦啦的水声。
“姐姐。”
“嗯嗯……哇我都快睡着啦……”
“这个月写信的时候,你打算写什么?”
“呵呵呵呵,写当当给姐姐擦背呀。”
“对的。”小小的薄唇一勾,“告诉爹爹。”
“告诉爹爹!”大眼睛笑得弯弯,双手一张,“来抱抱!”
小小的薄唇一扯,“走开。”
“啊当当,你怎么就给姐姐擦半边背啊,这半边更痒了哟喂……”
叮叮格格笑着自己艰难地擦背心,当当慢条斯理地洗,远处有男子缓缓而来,衣袂当风,风姿卓绝。
“啊啊啊李叔叔!李叔叔!”小丫眼睛发亮,站在水里拼命招手,“李叔叔来给我擦背!擦背!”
“容叮叮。”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你忘了麻麻和爹爹的话?女孩子不能……”
“好啦好啦,女孩子不能露屁屁,不能给叔叔换裤子,不能和他人一起洗澡……咦,弟弟,我和你不是在一起洗澡么?”
“我不是你弟弟。”小眼神也阴恻恻地,“我是你哥哥,爹爹麻麻一定是弄错了。”
“哥哥就哥哥。”大眼睛扑闪扑闪,“哥哥可以一起洗澡?”
“哦……救命……真笨。”
“李叔叔,擦背擦背!”小丫头转瞬就忘了刚才的话题。
“不许叫!”
远处男子站下,对这个方向一笑,深红的衣角如一匹猎猎的血旗,在风中妖艳一绽。
------题外话------
我真是越来越善良了,按照我的惯例,司空这种设定就应该写死的,但被大家哭喊了大半年,只好拼命忍住,好手痒好手痒好手痒,好遗憾好遗憾好遗憾,好郁闷好郁闷好郁闷……
天冷了,大家都养文了,评论区也快长草了,我都怀疑有没有人看文了,哎,赶紧结束吧,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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