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捧着承了官做的匣子回到乐馆的时候,执事正要关了门,见我远远的走来,便立时从馆内跑了出来。我摆手说不必接了,这是我自己选的首饰,这胡人便垂了手,一声不出的跟在我身后,又侯着我进门,才将门关好,放了栓,将放在壁前案几上的名牌挑了挂回墙上之后,走回下人住的前院偏房。
两个守二道门的婢子微躬身,扶了本欲关闭的门等我入内。
轻轻的呼了一口气,我抬起头看着二道门上那檩上了大漆的横梁。
缠绕于双手指缝间的风掠过,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是冷风中似乎有若即若离的一缕焚香的味道。
我看到阶下的黄土中竖着三枚极短的刻香,已经燃尽许久。
“方才有谁在此处焚香?”
垂首立在门口的两人一怔,其中一个小跑了几步蹲在阶上看了一眼,脸色立时就白了,小声的回道:“回代师范,刚才我们两个去领冬衣,离开了一刻……”
摆手,我轻轻的点头,从她们身旁走过去:“知道了。”
身后的大门许久才吱嘎作响的关闭。
我从满城的清秋,踏入了竹影翠帐中的暮春。
秋意傍晚的冷仿佛凝了霜露结在我赤着的脚上,我每走一步,都会感觉自己趟开了越发温暖的雾气,这雾气似乎就顺从了我的动作荡开了涟漪,飘忽的扩散开,又撞上了一抹垂在裙边的嫣红——身着霞云的乐伎们从竹下地坐位上起身,合上了手中的曲谱。袅袅的向我躬身行礼。
站定脚步,我颔首,她们就坐回了原位。继续哼唱着那段旖旎绚烂地乐曲。
芝萱,即使你已经死了。依然会有人为你祭拜,当你是姐妹,心里挂念着你……在你活着的时候,肯定被数不清地人爱慕着,羡妒着。可是啊。你却丢了这能行走于阳光之下的宽广大道,来抢我这该被诅咒的野兽卑微的藏身之所。
谁都有他人无法探寻的微尘一般,对自己却比千斤都要沉重地执念。
怀中的匣子里,存放着精巧绝伦的发饰,但是我知道,那只是它伪装的形态——盛开成牡丹的一盒叠金漾翠,是封存了的陈年旧事,属于老师的过去。我抱着它,就好像抱紧了那美丽的宛如天女。眉眼间却总是郁郁寡欢的女子温暖地手臂,被她牵着,一步步的走向我无法探寻的世界。
垂落在腰间地环佩迎了风琐碎的脆响。在我地心中,轻声哼唱着潮汐一般韵律地琴音袅袅。描述着晚霞褪尽之后悬于天空的一勾皎然细月。
在我与璃光道别之后。夜羽才又吟唱出绚烂地音律,不知为何的——小-说-网我感觉它似乎不再那么敌视璃光了。
也许是因为璃光可以让孤寂的我感觉到暖意吧。
跨入自己的院落,我远远的看见一笼篾纸的素灯悬在回廊的横梁下——伶儿背向我坐在廊间,脚垂在廊下的水中,我从乐馆中为她领来的琵琶横在膝头上,曲谱翻开了散在一旁。我知道她又在发呆,连脚下木屐的咔咔声也没让这丫头从离魂的状态醒过来。
突然就觉得这场面如此熟悉,仔细想了,却记起的是自己的过往——在下定了研习敕风之术的决心后,老师对我的武艺就严格到接近苛刻,在那些年里,我身上没有一处是不带着伤的,通常都是淤青刚好,又叠上创口。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经常为了伤痛大哭,却倔着性子不说不去学了,只是熬不住了,就会一个人跑到山那边,在清浅的山溪旁坐着。但是,我知道她总是会来找我,忍着笑站在我身后,但是我就是不肯回头,非要她过来哄我。
在廊下站了一刻,我转身走过去的时候从袖笼中捏了一枚柿子干在手中,扬手丢到了这丫头面前的水里。
扑通的一声,浓墨一般的水面上开出了一朵被灯光照的银亮的花儿,细月的沉影因此荡成了凌乱的雪片。
“这么晚了,还不回自己的屋子里去……”我本是想吓这丫头一下,却在她惊回首时收了声。
伶儿回头看着我,手中攥着我给她的那条帕子,被灯火照亮的脸上蒙着一层水光。
“怎么了,丫头?”
“呀,您回来了!”女孩立刻将帕子揣在怀里,抬了袖子就去擦脸,推开琵琶起身向我跑过来,赤着的小腿带起一片水珠,崩溅的曲谱和琵琶上都是。
“今日总管大人赏下来的冬衣替您收在箱子里了,您吃过东西了吗?”
我皱眉,在她离我还有几步的时候挥手,在空中虚比出一道界限:“站定,谁又欺负你了?”
伶儿扁了扁嘴,小声的回答:“没人欺负我,只是想娘了。”
如此……我微笑,将怀中的匣子放在地上,又从衣袖里探出手指,轻轻覆上了她的头顶:“怎么又坐在水边了,上次的池水还没有吃够么?快去擦干了脚,不要将水带的到处都是。”
丫头抬起手用力的揉着眼:“好的……现在给您准备安寝的被子吧。”
“啊,去罢,然后就自己歇着去,不用再管我了。今日也有练曲子么,还需要继续努力精进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我扶着伶儿的肩膀推了她走回去:“如果想回家看看,我替你瞒着乐馆,先从我这里给你抽点银子带着。”
“不回去,那里不是我的家。”这丫头低了头,话语里隐隐的透着恨意,我正要问询,她自己又补上了一句:“我是小妾生的,娘被夫人欺负。后来又被爹打出去嫁了别人,只将我丢在那家里。我从小就过的是下人地日子,他们都说我笨。可是又没人教我怎么做事,谁都不待见我。除了我姐……她大我很多,是正室夫人生的,天资聪慧又温柔漂亮,可她却私下里待我这卑贱的妹子很好,总是背着人偷偷地将果子省下来带给我。”
伶儿的声音压低了下去。瘦弱地肩膀在我的掌心下轻轻的颤抖,我将她的衣衫拽了,掩住她露在外面雪白的脖颈:“出来几年了?”
“五年吧……快六年了。我是自己出来地,那时候还小,路上饿的不行,就插了草标把自己卖了换饭吃。”
“那就回去看看姐姐吧,我这里有几件穿不着的襦裙,如果你想要……”
“不要,姐她已经不在家里了。”
“嫁人了么?”
伶儿转头看着我。眼睛里早就存满了泪水,她迟疑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重重的点头:“嗯。六年前。”
叹了口气,垂了手。我去握她纤细的腕子。这女孩从那个再无一个亲近之人的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才七八岁。我可以想见她吃了多少苦,才狠了心逃了,一路流落到此地。
“如此,那……还要回去吗?”
瘦弱的少女吸了吸鼻子,用力摇头。
无家可归与有家却不想回去,归根究底的理由也许是一样地——我们都是丢了为谁而可以停留在某处的理由。
只有那个最重要的人所在地地方,才是家。
“呐,去歇着吧,不必管我了,我还想喝口茶。”
已经有了几分规矩的小婢子捧了双手,齐额,向我躬身:“请代师范也早些休息吧。”
点头,我挥手,擦着眼泪地伶儿就离去了。我侯着她走远,转身捧起放在脚边地匣子,走入垂落了纱帘的临水回廊,搬来垫子跪坐了之后,拨亮了案上地油灯。
开了匣子,封存在黑暗中的璀璨立刻被灯火的辉光诱了迸发而出,在这夜色中宛如一匣夹杂了翠色的火焰,我甚至感觉这金色从匣子里烁烁的流涌,将我的双手都染亮了。
轻轻的探出手指,小心的从一件一件的金叶子上掠过,用最轻柔的动作触碰着点翠上纤细的鸟羽、赤金中如同血滴的宝石。我唯恐碰散了美丽的光芒,轻轻的阖上了这令人震撼的璀璨。
轻轻跪坐回原位,让自己散落的心绪平静之后,展开了交叠在胸前的双手——平躺在我掌心之中的,是比夜色还要深重的一缕黑发,一丝一丝柔软的黑被用红线一圈一圈精心的缠绕、扭转、交错,细心的结成一枚同心结,盈盈的蒙着银色的微光。
“还记得她经常哼的那曲子么,夜羽,唱吧。”
温柔的用荡漾的音色作答,通晓人性的魔琴缓声在我耳畔咏唱出我最熟悉不过的那段音律。
闭上眼睛的一刻,我仿佛忽然的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片山中,在山巅孤绝的破庙之上散漫侧坐,于这样的秋夜中望着漫天的流川泻落的星尘。温柔的香气蔓延,我知道她就坐在我身边,温柔的微笑着。困倦渐渐袭来,我终于靠在她的肩头睡着,朦胧中,她将我背起来向家走回去,我紧紧的抓着她的衣衫,她散发着香气的长发就缠绕在我的指间。
就像是做梦一样,居然,又能碰触到您了啊……我最信任的人……
让我回归现实的是胸口袭来的一阵钝痛,就像是旧伤在阴霾的天气中发作那样,明明看上去已经痊愈,痛却深入骨髓,沉重到无法忍耐。垂下一只手撑住了地面,我咬着嘴唇屏息,舒展在地面的手指忽然的好像探入了一捧清水,荡漾起了几环涟漪。我怔了一下,余光中仿佛有一粒银珠子从我的鬓边落下,坠入掌心,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之后,渗入那缕发丝之中。
轻柔的乐声温婉的劝慰着,就像是那个人一直用如此温柔的包容约束着总是不听话的我,我听见自己悲泣的声音,就像是所有平凡的女子在心碎时会发出的声音一样,痛苦无助。
谁呢,谁可以来告诉我,您与我相遇之后,相遇的当日,相遇之前的那些从不被提及的事情……
青涟。
解开了紧束的腰带,我匍匐在地面上,侧望着这一匣子的秘密。
抱紧自己的双手,追忆着那个人带给我的令人沉迷其中的温暖。灯盏中的油终于耗尽了,豆火在大亮了一下之后,寂灭于一缕青烟之下,而廊下挑着的灯熄灭已久,我的身边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几步之遥的墨黑池水之上,印着一勾如眉细月。我仰起脸静静的仰视星河璀璨的天际,不知道过了多久,夜羽轻声的叹息——有抹星光忽然从天顶坠落,在苍穹上留下痕稍纵即逝的亮线。
“擅入姑娘内室,只因事态紧急,失礼之处万望谅解,”嘶哑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毫无声息的落在回廊之上的男人低声相唤:“荀姑娘,储阁有请。”
我坐起身,重新整理好裙裾,起身:“知道了,在下一直在等候召唤。”
今夜便该上路了么……
长孙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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