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熙四年八月十三晚至十四晨，天昭国好几位具影响力的女子都做了好梦，同时与她们关系密切的好几位男子却彻夜难眠。
天昭朝京城长安的兴龙宫中，浩宇殿内决意彻夜守住梦荷的龙飞扬固然没有就寝的打算，他的心腹小惠子倒是很想好好休息以面对明日必定接踵而来的麻烦，只是小惠子为了主子和干妹妹忧心忡忡加之疑神疑鬼，根本无法摒除杂念入睡。
至于严信──龙飞扬的另一个心腹──跟他们不同，他的本质是个武夫，自少就得师父灌输要时刻保持最佳状态、随时面对危险的观念，早已将自己训练得随时随地都可以在一分香的时间内入睡。何况他对落水得病的梦荷根本不太关心——他关心的只是万一梦荷撑不住，主子要如何应付卫王的怒火。既然碧萝报告梦荷有好转迹象，严信也就睡得颇为安稳。
而同是武夫、梦荷打赌胜得的三个「御前侍卫」，却为了认识不到两个月的大姐殚思竭虑，不得安寝。
小惠子目送严信之时，在浩宇殿正门外，小狼微喘而立，盯着殿门的双眸满是担忧。
好半晌，小虎忍不住问，「大哥，你刚刚——啊！」
小虎回头怒瞪小豹，却怕惊扰门内的皇帝，只好压着声音，「二哥！你干嘛踩我？」
小狼这才转身，呼吸已然平静，摇头示意小虎别计较，又吩咐，「小豹跟我回去大姐屋子歇歇，我们要保持体力，才能帮助大姐。小虎，你在这里守着，若是皇上召太医，或是有其他消息，你马上去通知我们。」
小虎不甘心地又瞪了小豹一眼，才点头答应，「大哥说得对，咱们兄弟三个都干站在这儿也没用，不如养精蓄锐，之后也好照顾大姐。」
小狼和小豹二人迅速回到梦荷那屋子，小狼虚掩上门，与小豹对望一眼，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门后。小豹便有了默契，点头表示明白。二人既没有点灯，也没有打地铺睡觉，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后，目光交叉聚集在门缝上。
顷刻，一点光亮缓缓由远及近，接着进了院子，隐约可见是个男子，唯夜色中五官难辨。
男子进院以后，离开了走廊，斜向左边而行，目标显然并非梦荷这房间，而是兴龙宫总管在旁边的住处。他那脚步沉得像身上坠了铅块，不过百步距离竟用了几乎一柱香的时间。
小狼跟小豹屏息瞧着男子终于进了小惠子的房间，又过了半晌，才在黑暗中对了一眼。小豹于焉转身走到已经熟悉的圆桌坐下，然后点灯。小狼则将房门关密，在小厅唯一的桌子坐下。
一阵沉默后，向来寡言的小豹竟率先开口，只是音色依然冰冷，「大哥，你在……在那里听见甚么了？」
「我到的时候，他们──」小狼抬起下巴指了指向旁边小惠子的房间，瞧着小豹点头表示明白，才将声线压得更低，续道，「在讨论『那位』会否知道今夜之事。他们说，大姐落水一事『那位』可能已经收到风声；皇上强令太医为她诊断那一段插曲大概也瞒不了他，人太多了；至于澡池里面——」
小狼微微一顿，懊恼道，「我听到他们说『澡池』，似乎还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想到浸浴，那大姐……我惊得吸了口气，严……咳，就察觉到门外有人了。幸好我当机立断，跳到了梁上，才没被当场捉住。只是到底澡池内发生了何事，他们却没有再提，反而议论起碧萝是否可靠。后来惠公公扯到他认为碧萝恋慕皇上，『不会将皇上对昏迷宫女下手的事到处宣扬』，又说甚么『他虎视眈眈』。『昏迷宫女』指的应是大姐，问题是『下手』是甚么意思？」
「我本就奇怪太医怎会管大姐，看来皇上还真是迷恋大姐。」小豹的回答言简意赅，且完全忽略了小狼最后的问题。
「那又如何？」小狼重重哼了一声，「要不是他，大姐也不会落水！还有，当中必定有蹊跷，不然他们怎么会担心『那位』知道今夜之事？『那位』与大姐关系那么好，每个星期都要见面，还秉烛夜谈，若是知道大姐出了这种事，肯定会发火。哼，且看『那位』到底有多厉害！」
「『那位』是否指『那位』？『那位』身处宫中，皇上落水如此大事又岂有不知之理？」
小狼顿时眉头大皱，「你说得对，他们说的是『可能已经收到风声』，可是就算是宫中最偏远、最不相干的浣衣局，恐怕收到的也不只风声吧！那……」
小狼对自己的推测有所保留，犹豫之际，小豹接道，「要不『那位』不是『那位』，要不『那位』今夜不在宫中。」
小狼低头沉思了一会，最后摇头道，「『那位』的事暂且别想了，我思来想去，所谓『下手』应该就是皇上在澡池对大姐所做的不能被『那位』知道的事。可是『下手』到底是何意？总不会是杀了大姐啊！还是偷了她的东西？可是她有甚么值得皇上偷？难道是……不对！还是……」
小豹冷眼看着小狼不断推翻自己的猜测，语气愈来愈急躁。直到小狼再也没有新的猜测，又绕回最初的猜想，逐个再检验、逐个再推翻，小豹才盯住小狼发红的眼睛，缓声道，「我本就奇怪太医怎会管大姐，看来，皇上还真是迷恋大姐。」
「这句你之前已经说过了啊，连一个字也没变！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么？」小狼现在颇为烦躁，口气也就不怎么好，「迷恋又如何？是他害得大姐如今昏迷的！可是皇上那般着紧，总不会是故意害大姐昏迷的吧？」
小豹却不再开口了。
小狼望着小豹，等了又等，忽然领悟到了甚么，「你是说这句话就是关键？」
小豹点了点头，可是那双唇抖也不抖一下。
小狼晓得，以小豹的性格他是不会详细解释了，只好自己不断重复「皇上迷恋大姐」六字，陷入了苦思。
小豹瞧着小狼的神色堪比龙飞扬抱着梦荷上岸时那般着紧，无声叹息。
小豹快要睡着的时候，小狼「啊」的一声，脸上霍然变色，「你是说皇上对大姐下手？可……可是这违反了他们的赌约吧？而且我记得大姐说过，六月初九早上，他承诺了未得她同意不可对她踰矩啊！他怎么可以！他——」
蓦地，小狼看见小豹无声地扯动一边嘴角，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何况，皇上怎么不可以？所谓米已成炊，还能回转么？在这方面，女子自古就是只能吃哑巴亏的一方。
那句未竟的话于是鲠在了小狼喉中，好半晌，他才按捺住愤懑，抿嘴问，「那我们现在如何是好？由着大姐与皇上孤男寡女地待在浩宇殿？」
小豹难得有甚么表情，这时却满脸讶异，睁大了眼瞪着小狼，「下决定那么困难的活儿向来归大哥你啊。」
小狼无语，其实他们没多少选择。
一、按兵不动。反正大姐大约已吃了亏，他们做甚么都补偿不了。
二、进殿一起陪着。那好歹不算孤男寡女了。
三、进殿将人带回来。这才合规矩不是？别说宫女，就算妃嫔也没那个资格躺龙床上养病啊！即使皇上谨守礼教大防，大姐又只是被动躺着，始终还是踰矩啊。难保没有人心存嫉妒，以此为借口找大姐的麻烦。
看似有三个选择，可是小狼真不知道要如何实行第二、三个选择。
能进浩宇殿的话，他早就进去了，哪用得着跟小豹坐在这里费煞思量？这屋子紧靠在浩宇殿背后，把墙打通倒是很可能可以过去，可是这么大的动静，皇上一定会发觉，跟从正面硬闯有何分别？
想到与梦荷很可能只是一墙之隔，小狼忍不住绕过榆木屏风，痴痴地盯着床侧那道扫了一层灰水，还有点斑驳的砖墙。
要是能像鬼魂那般穿墙而过，就可以亲睹殿内情况了。
「怎么？大哥想趁大姐不在，试试她的床褥有多舒适吗？」小豹不晓得何时跟进来的，忽然出声，吓了小狼一跳。
「胡闹！这种玩笑可以随便开吗？万一谁听去了当真，岂非有损大姐的名节？」小狼回头狠狠瞪着小豹，却发现他的目光既不在自己身上，也不在床上，而是在那面灰水墙上。
小豹感到了小狼的视线，眨眨眼，重新对焦在他脸上，「大姐如今不在，那我们就不应再留在内间这里了，毕竟是女子闰房，万一谁看到了，岂非有损大姐的名节？」
小狼无从反驳，只能轻轻叹息，跟着小豹回到小厅，并无奈地「作出」选择──按兵不动。
「我们先睡一会吧，我想没这么快有新消息，还是养精畜锐，将心力留着明日去应付各方质询吧。」
二人默默取出被铺在地上铺好，互道一声「晚安」，便钻进了梦荷为了睡觉时有人守护而向小惠子给他们兄弟三人要来的被铺。
小狼还是第一趟在这里打地铺，从前，他都是在内间静静地看着大姐有时恬静、有时愉悦、有时忧伤的睡颜。然而到了这个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止无法守于她身畔，甚至连隔着一道墙用心守候也不能。
小狼抬眼盯着屏风，恨不得望穿屏风，再望穿灰水墙。
可惜，他不是甚么世外高人，直到天亮，从尧?门传来五下钟鸣，映入他眸内的仍旧是那面只有一点简单线雕的榆木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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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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