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着眼前这些普普通通的遗物,刘倩一直在纳闷,妈妈和大姨他们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这些遗物里面所折射的妈妈不堪回首的凄楚生活及命运遭际,刘倩怎能体会得到呢?
刘倩先从匣子里面拿出了《现代生活》杂志,瞩目地一张一张翻着,她屏气凝神目不转睛,比看高考复习资料还认真,书里面夹着用年画剪的几双大鞋样和几双手掌大的小鞋样,再就是几张十二生肖子鼠的剪纸。当刘倩莫名其妙地翻着杂志时,巧珍坐在一边两眼痴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刘倩放下杂志,又拿起硬皮笔记本,她的目光很快地凝聚在扉页上,只见上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
赠 马拴同志
甘做人梯无私奉献 积极支持教育事业!
延州县城关公社马店小学(公章)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
下边是用圆珠笔写着马店五队。
刘倩的脸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她又翻了几页,刘倩的目光很快地就转移到下面的这段话上:
我今天非常高兴,我给女儿甜甜买了一把长命锁,纯银的。我就爱上面的这八个字,长命百岁,吉祥如意……
刘倩又翻了几页,下面抄着几首儿歌:
打枣
枣儿甜,枣儿香,要吃枣儿喊爹娘。
爹娘给个竹杆杆,打下枣儿一片片。
爹不吃,娘不吃,留给娃娃过年吃。
农事
一月里,捕鱼忙,
叔叔去捕鱼,我学补渔网。
二月里,搓绳忙,
大家搓草绳,我在傍边帮。
三月里,看鸡忙,
小鸡刚会跑,当心老鹰抢。
四月里,捉虫忙,
菜上有害虫,条条都捉光。
五月里,养蚕忙,
结伴采桑去,喂得蚕儿胖。
六月里,看麦忙,
麦子晒场上,不许鸡来尝。
……
(五十年代《农民扫盲课本》)
老贫农说家史
老贫农,刘海祥,一件破袄捧手上。
他给社员说家史,句句都是血泪帐。
同志们,莫忘本,阶级斗争记心上,
幸福不忘毛主席,翻身不忘共产党。(1972年《红旗》)
刘倩又翻了几页,她被下面的话惊呆了……
今天巧珍给我说,她要带甜甜去娘家一场(趟),又说她还想顺便看一看加林的情况。因为,她听巧玲说加林从电杆上跳了下来,踩在钉子上,可能是感染了,不能走路了。巧珍说她有点放心不下,我就同意她去了。加林现在混背了,我要是再看他的笑话,那我还算个男人嘛?
刘倩又翻过几张,她的眼睛有点发呆,本子上竟然出现了这样几行字:
……
说心里话,我还希望再过两年(注:计划生育政策一胎和二胎之间必须间隔四年),巧珍能给我生个带把的,让我儿女双全,我就是一天给她磕三个响头,我都愿意。
刘倩感到呼吸急促,但她还是咬着牙一页一页的慢慢翻着,里面写的东西乱七八糟,有生产队的事情,有和朋友之间的账目,还有什么地方的水泥,沙子,石子,煤及单价,字都没有小学生写得好,白字很多,难看死咧。刘倩才没有心思看这些东西。“不急,甜甜你慢慢看,等你看完后,大姨会把一切都告诉给你的。”巧英看着巧珍满脸忧愁的样子才替巧珍说了一句。
刘倩放下本子,拿起了牛皮纸信封,小心地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就是几张发黄的照片,一张是妈妈和一个陌生人坐在一起的照片,一张是妈妈和这个陌生人及一个小女孩的照片,一张是这个小女孩的百日照,小孩的颈项还戴着一个银锁。
由于刘倩在加林《中华大字典》的包皮衬页里见过爸爸(加林)和妈妈的合影,因而她对自己的身世确定不移,她甜甜就是高加林的亲骨肉,从她懂事到现在她和加林在情感上没有一丝的隔膜。
现在妈妈却拿出了这些古董玩希,她到底想干什么呢?刘倩不解地问道:“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男人是谁?你为啥会和他坐在一起照相呢?妈妈,你怎么这么地不自重呢?”刘倩一连三问,问得巧珍哑口无言。巧珍好像一具僵尸,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大脑的一切机能都停止了运转。
刘倩一看妈妈不答应她的问话,便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双手搂着巧珍的肩膀,冲动地接着刚才的话,“妈,你快说话呀!马拴是谁?和你坐在一起照相的这个男人,他又是谁?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呀?你怎么能这样?”刘倩一个劲地发问,一句紧一句,而巧珍的嘴里好像吞了一团棉花,怎么也张不开口。
“甜甜,你别做难你妈妈啦!你妈妈的心里有多苦,你知道吗?这件事情,还是让大姨给你慢慢地来说吧。这些东西在我这里放了十几年了,从八八年底放到了现在,是你妈和高加林,就是你现在的爸爸,结婚前放在这里的。”巧英从炕上捡起这几张照片,指上面的人物惆怅地说道:“甜甜你看,照片上的这个男人就是你的生身父亲,他名叫马拴;这个小女孩就是你马甜甜,那时候你叫马甜甜,你父亲马拴是八五秋出车祸去世的……”
说到这里,巧英擦擦眼泪,把刘倩拉向自己的怀里,忍着极大的痛苦就像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李奶奶给铁梅讲家史那样,将刘巧珍曲折的婚姻详细地说给了刘倩(读者若有兴趣的话,可以参看一下路遥同志的《人生》,这里就不详述了)。刘巧英给刘倩含泪地说着,刘倩静静地听着,她的脸就像被黑霜打了似的,白中带青,显得很憔悴。坐在刘倩身边的刘巧珍,她的脸上好像集中了所有黄土地上人的忧患,五官显示出了一个大大的“苦”,巧珍听着姐姐的述说,她除过发呆落泪,就是不住地点头……
刘巧英将刘巧珍多年来极力向刘倩隐藏的身世瓦闶阆倒核桃似地全盘呈现在刘倩的面前,姨妈刘巧英唠唠叨叨的一席话终于把刘倩心中的问号变成了叹号。当刘倩确定这一切都是事实的时候,瞬息之间,触及灵魂,她感觉大地好像陶轮一样倒转了起来,生活粗暴地打碎了她美好平静的童话世界。
刘倩的眼睛红了,嘴唇痛苦地颤抖着,浓密的睫毛底下流出了泪水。这时的刘倩她就像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第八场“刑场斗争”失去了爹爹和奶奶后的李铁梅那样,痛苦至极。她想了很多,面对不幸,可人家李铁梅的革命斗志更加坚定,英勇顽强地和日本鬼子进行斗争,出色地完成党交给爹爹李玉和的任务,把密电码送到了柏山游击队“磨刀人”的手里。现在今非昔比,她刘倩并不是孤影身单的李铁梅,她还有更多的亲人,她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愤世嫉俗。
现在刘倩什么都知道了,她立即转身扑在巧珍的怀里,把脸紧紧地贴妈妈的脸上,“妈妈你真是太苦了,这些年你可受罪了……”
“甜甜,现在姨妈把身世真相都告诉给了你,你本不姓刘,也不姓高,你姓马。你的生身父亲名叫马拴。你爸爸让我带你回一趟马店,看一下你的家人,爷爷、婆婆还有叔父马柱,他在地区文化馆工作。妈妈就想带你回去,顺便给你爸爸坟上搂搂土,化点钱,安慰一下他的在天之灵。这就是妈妈的心事,天大的心事。”巧珍泣不成声地对刘倩说着,刘倩眼含热泪,低头无语。巧珍又说道:“这些年来,我和你爸就怕外人在你跟前说些什么,让你精神蒙上阴影,这个精神包袱我和你爸爸背的够累了,你爸爸是个硬汉,这样长期下去,他也受不了,这会要他命的。”
巧珍说着泪流满面,“唉!”她长嘘了一口气,“现在,妈妈只希望你能原谅妈妈,妈妈不是个坏女人,妈妈是不是不该把你带到高家,妈妈有苦楚,从那时起,忧心烦恼和不安的影子,就深深的藏在了妈妈的心里。可话又说回来,妈妈从小就爱加林,妈妈是从骨子里爱着你现在的爸爸,妈妈不能抓着你爸爸的辫子不放,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过一辈子,这一点妈妈做不到。”巧珍说着又哭了起来,“妈妈您别哭了,你们没有什么罪过,爸爸对我和亲爸爸一个样。我上初三生病时,在镇上医院打吊瓶,他一个人又要工作还要照看我,将近一周时间,他硬是不让给你说,说你也够辛苦的。爸爸爬在我病床边上写材料,一边写一边观察吊瓶……爸爸对我如同己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有啥资格指责你和爸爸呢?只要你和爸爸高兴,你们说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巧珍又抱住刘倩大声地哭了。
这哭声虽不嚎啕,但它却是刘巧珍近二十年来,压抑在心里愁苦的一种强烈的发泄,就像火山喷发那样。
哭是女人的专利,有的人从小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有委屈的事哭,有别扭的事哭,心不顺的时候哭,悲哀的时候哭,激动起来也哭,有时甚至无缘无故的哭。而巧珍她是很少哭的,她最痛苦的是羊马河桥头和加林分别的那一次,她硬是当着高加林的面没有哭,而是将两泓泪泉流在肚子里;再就是安葬马拴的那一天,她躺在炕上浑身发软,像个倒了粮食的空袋子,怎么也撑不起来。她脸色苍白,上牙齿咬着下嘴唇,眼噙泪水滚不出来,张开嘴想哭又哭不出声。对一个遭遇不幸的女人来说,哭也是一种享受,人如果有痛苦而哭不出来,那简直会憋死人的。
自巧珍记事以来,她曾大声哭过几次,一次是马拴的头一个十月一;一次是加林跪在地上抱着她求婚时;还有就是和加林办置结婚用品的那一次对着加林的母亲哭了。
巧珍哭着,刘倩劝着,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刘倩,已经长大成人,巧珍说道:“甜甜,乖孩子,今天妈妈一哭,以后就再也不哭了。”
巧英、刘倩也伴着巧珍哭了一阵子……
晚上这是巧珍和刘倩母女俩有生以来第一次充满人情味的交流,对刘倩而言这才是生活的真正开始,对巧珍而言这是痛苦生活的结束同时也是幸福生活的开始。
刘倩得知身世后,她并不感到自卑,她为有加林这样的爸爸而感到自豪。当她再次见到加林喊爸爸时,她就像电影《英雄儿女》里面的王芳见到生身父亲王政委(王文清)那样,只是迟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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