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云收雨歇,陈演抱着她休息半会,也不让她下床,让她裹住被子坐着。他下床取了热茶和热切糕,与齐粟娘一道分吃。
陈演把手中方出笼的切糕吹凉,让齐粟娘在他手上慢慢吃着。齐粟娘一脸艳红,窝在他怀里,咬了一口切糕,笑着道:“陈大哥,坝上那工程要一个会算学的才行,你若是分不了身,我替你去。”
陈演一愣,齐粟娘把手中温热茶水送到他嘴边,他喝了两口茶,犹豫道:“坝上尽是水手,皆是男子,虽有些漕上出身的妇人……”
齐粟娘连咬了两口切糕,“我又不去人多的地方掺合。若是不急,就让连大当家清了场,我再去……”看得陈演低头沉吟,也不知怎的,便有些后悔开了口,不自禁便要解释,“陈大哥,我只是想去看看工程,不是想在外头……”话一出口,便觉得蠢笨无比。
陈演愕然抬头,失笑道:“且不说你平日如何,只凭你待我的情份,我难道要疑心你?”看着齐粟娘,柔声道:“非是仅为了这些。”说罢,下床到外间浼了面巾,将齐粟娘抱在怀中,替她擦去嘴上的糕末,“漕帮水手因无恒产,最是好勇斗狠,多有外省作奸犯科的强盗、水贼、私盐贩子藏匿其中。清河帮众不过百余人,漕船不过半纲,上交江苏总帮的岁入便有五万多两。连震云阴狠狡诈,又是江苏帮主的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将来保不定如何。李四勤水上陆上的功夫俱是江苏帮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人命也不用说了。这几年来与安徽、两湖等帮在漕上械斗争道,向未有败迹,又一心跟着连震云,我不想你和他们牵涉过深。”低头吻了吻齐粟娘,“王大叔和我说过,你当初折了手,不就是和李四勤斗的?好在他向来不和女人较真,否则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齐粟娘呆了呆,“陈大哥,上回我在云典史府里已经和他们说开了,李四勤并没有记仇……”
陈演笑叹道:“你是女人,他自然不会记仇,但他们都是明明白白捞偏门儿的,别看李四勤憨厚,该算计的时候算得清清楚楚,我怕你心软吃亏。”顿了顿,“这些倒也罢了,我只担心去了坝上,你日后……”摸着齐粟娘的头,欲言又止。
齐粟娘听得陈演开先的担忧,伏在陈演怀中,半晌没得言语,便又没在意他后来的话。陈演吻着她的发顶,“你若是想去坝上走走,我就让王捕头陪你去,只是这事儿,还是算了。”齐粟娘静默一会,轻轻点了点头,突地抬头笑道:“陈大哥,皇上真是圣明,居然瞧出来你除了河道,还能理民政,舍得让你弃了河道,来做知县。若是我,半点都舍不得,哪里又会知道你算计的时候也是这般清清楚楚。”
陈演哈哈大笑,到得最后却叹道:“不过是因为关心则乱,做这一县主官,平日里虽是尽力而为,心里想的却是合则留不合则去,反是旁观者清。若是治河,便如先生所说,一叶障目不见其他。”低头抱紧了齐粟娘,“为了你少辛苦些,这辈子只做主官,或也罢了……”
齐粟娘听得此话,心中一颤,待得两人相拥而眠,陈演睡去,她却无法入眠。她侧起抬身,看着陈演的面庞,去年在高家堰晒出的黑肤虽是褪去许多,皮肤仍是粗糙。齐粟娘喃喃低语:“你放心,你若是想治河,我自然跟着你,只是要让你平平安安有个结果方好。”低头在陈演唇上一吻,“便是我,也不想把那世所有一切都忘却……”
打第二日起,齐粟娘寻着机会便在陈演耳边央求,只说坝上的工程要紧,耽误不得,想去帮衬一把。陈演向来舍不得逆她的意,被她缠了几日,已是抵不住,到得初五清早开衙前,又被她拉住央求。
陈演看着齐粟娘,苦笑道:“我不让你去,只是担心你日后为这事儿受委屈……”见得齐粟娘微带黯然的脸色,终是叹了口气,把她抱入怀中,“罢了,衙门里的事多,我不能陪你,这里没有亲眷,你也不爱应酬,平日都是独个儿呆着,只当替你寻个乐子罢。我是清河一县之主,只要不出清河,我总能护得住你……”说罢,亲了亲齐粟娘,拿起官帽走了出去,到了门口突又转头,笑道:“粟娘,中午我要吃炒年糕。”。
齐粟娘听得陈演点头已满心欢喜,正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忽听得陈演说话,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嗔道:“天还没亮透呢,方用了早饭,就惦记着午饭了。”嘴里说着,脚下已向灶间而去,陈演哈哈一笑,双手将官帽戴上,“等我回来吃饭。”大步走出了中门。
齐粟娘将年糕在水中泡好,微一思量,悄悄出了中门,只听得草堂上开了早衙,县丞汪空思禀告了仓银帐目,典史云附鹏回了两件刑案,陈演不出声听了半会,两人说话越发谨慎,把事禀完,不敢多说一句,退到了一边。
“钱巡检。”
“下官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陈演似是微微沉吟,过了一会方道,“天干物燥,自明日起,沿河集市每日压后半个
时辰开市,提前半个时辰歇市,掌灯前不得再有人在草堂后集市走动。”
“是,下官即刻贴出告示。”钱巡检的声音中带着几丝疑惑,却不敢多问,应声去了。
沙沙的翻页声慢慢地响着,县大老爷在一页一页翻着仓银帐目,渐渐地,草堂里静得没有半点人声。齐粟娘在中门外站得有些脚酸的时候,方听得陈演的声音响起,带着些不经意的淡然,“汪大人,仓银帐目再理理,过三日再回话吧。”
草堂上越发寂静,汪空思的嗓声带着些哑暗,急急应了,“是,是,下官三日后再来回禀大人。”
惶惶的靴声响起,汪县丞退出了草堂,草堂上静了半会,云典史小心翼翼道:“大人,下官所禀的那两件案子……”
“你办得很是妥当,就按你拟的具结公文上呈淮安府。”
云典史显是欢喜,“是,下官遵命。”似是犹豫了会,“大人,漕司全知事说起坝上的工程,缺了精通算学的人铺助,县里举子和秀才多只知晓些浅近算学,大人你看……”
“他们漕司的事,由他们自行设法。”
齐粟娘心中一惊,又是一急,外头云典史已是喏喏连声,不敢再提。
“早衙且这样罢,午衙再来理事。”
一阵靴声响起,堂上的官员、衙役似是都退了出去,过了半会,方听到陈演道:“王捕头,召连震云来。”
齐粟娘又是一惊,以为陈演要细问坝上情形,查问是否必要差一个精通算学之人相助。没料着连震云到了堂上,将事儿禀明,便听得陈演道:“连大当家,本官不能分身,约下一人,你明日抬轿来接,提前清场,专设一室以供起立,约束漕上水手行止,不得近前,不能露半丝口风。”顿了顿,“县衙也不能差人护轿,免去闲言,你差心腹抬轿……”
齐粟娘转头回了后宅。她咬着唇,细细切了年糕,放在盘中备好,又将五花肥肉切了大块,从泡菜坛里舀了碗白椒,备着做陈演爱吃的泡椒炒肉。
齐粟娘开门去集市里买菜,便听得锣声大响,衙役贴出告示,从明日起,集市晚开早歇,以防火灾。齐粟娘慢慢走回院子,心中五味杂呈,知晓陈演待她宽和娇惯,半点不疑她有私,一面让她随意,一面又事事替她打点明白,不叫人说她半句闲话。
到得第二日,连震云专制了一顶清河殷实富户常备的黑油齐头,平顶皂幔的小暖轿,派了亲信心腹乔装改扮,窥得早市未开,后门无人时抬轿去接,让齐粟娘坐在其中,从隐蔽的小栅门出入御坝、闸口,天黑掌灯时送回,不叫人知晓是县台夫人。
齐粟娘行事越发谨慎,出门必将长纱围帽戴起,入轿后亦不取下,上半身挡得一丝缝隙全无,叫人看不见半点面容。到得闸上时,人多时绝不出轿,人少时绝不摘帽,每日坐在专备的闸间内不出。工事需人指点,连震云必提前将人清退回避。齐粟娘唯在身边仅有连震云或是李四勤时,方开口说话,却也不和连震云、李四勤闲话半句,张嘴只说工程上的事。
正月转眼即过,河岸边渐有些暖风,红花绿柳齐来报春,坝上的工程到了关键之处,齐粟娘拿出前世里做工程监理的干劲,不敢放松半点,稍不合格便要求重做。连震云比齐粟娘更是看重坝上工程,重做七八回也无半句怨言。他领着两个心腹亲信连大河,连大船每日守在一边,所有帮众俱不得靠近闸间。实实有事要离开时,必也要将连大河,连大船留下,让李四勤守在一边。
眼看着工程还有二三日就要完工,连震云、李四勤、连大河、连大船俱都松了口气,齐粟娘欢喜之余,也慢慢放下心来,把规矩儿松了松,让自己喘口气,偶尔和李四勤说说闲话。
闸间内,李四勤与齐粟娘隔几而坐,连大河、连大船侧立一旁,李四勤看着齐粟娘头上的围帽笑道:“县大老爷果然不是常人,俺的婆娘若是要日日来这坝上,俺早就一巴掌把她打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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