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梦阁上下两层,由于晋王府亦是引了什刹海的活水入府,因而后头就是临水的水榭,夏日便可登上二楼乘凉,冬日里则是在底下通了地龙,最是冬暖夏凉的去处。下头一共是五间屋子,居中是晋王妃起居的正厅,旁边各两间则是人多时待客所用。此时此刻,陈澜跟着绣竹进去的时候,就只见正厅那八扇琉璃大屏风后头满是莺莺燕燕,入眼金翠辉煌彩绣耀眼,不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勋贵千金,就是衣着稳重端庄的世家诰命。
虽是彼此之间有亲,但这等诰命千金云集的场合,自然不宜叙家礼,因而陈澜定了定神,就带着陈汐和苏婉儿上前拜见。晋王妃却是一把拉了陈澜起来,又冲其余两人摆了摆手,因叹道:“我原想着你们家中有事,让人过去说不来也无妨,还是外祖母想得周到,说是事情总与你们无干,不妨出来散散心。对了,三妹,这便是婉儿表妹?”
苏婉儿平生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饶是她素来镇定,连着两个晚上都在脑海里头设想了一番,可事到临头晋王妃问起的时候,她仍是有几分着慌,上前之后别说说话,就连动作也有些僵硬了。偏在这时候,旁边传来了一声轻笑。
“原不是说二小姐来的,没想到太夫人竟是换了一位表小姐。”
陈澜见苏婉儿脸色发白,心中不禁一动,再闻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位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女,只是面貌陌生,印象中也没见过。这时候,站在她旁边的绣竹就低声提醒道:“那是汝宁伯家的四小姐,向来备受宠爱。”
汝宁伯?记得前些天打听京里那些勋贵情形的时候芸儿提到过,杨家当初为了承爵,似乎家里还闹了好些年的。
陈澜心中暗自记下。紧跟着,就有丫头取了锦褥来,三人这才正式行了拜礼。晋王妃又说了几句话,就有人引着她们姊妹下去。尽管阳宁侯府刚刚丢了爵位,但正厅上的诰命千金都知道,凭着阳宁侯太夫人朱氏的出身和女儿外孙女,这爵位总会有别的陈家人来承继。因而,今日来的是陈家长房和三房千金,别人自是心里有数。陈澜姊妹三个下去,立时就有几个少女围将上来,叽叽喳喳说起了话。
过去的事情陈澜并不是没有记忆,因而,对比从前无人理会,如今的热情似火,她哪能不知道这些都是假象,但使祖母朱氏不再理会自己,这些人自然就会冷落着自己。因而,她只是挂着温文的笑容,偶尔答上一两句话。
和她恰是相反,一贯冷若冰霜的陈汐却是出奇地健谈了起来,总是能不动声色妙语连珠地加入到那些谈笑的圈子。看到她这般表现,那些千金们也就罢了,一旁围着晋王妃说话的诰命夫人们却都是心有所觉,一面说话一面彼此交换着眼色。
只是阳宁侯府表亲的苏婉儿自然是无人问津,由于她带来的丫头和其余丫头一样,都已经安置在了别处,她在这儿只认得陈汐和陈澜两个,别的都是一抹黑,又生怕弄错了人的身份,自然不好如平常那般说话。更让她愠怒的是,平日她常常能三言两语说动了人,今天却是几次开口都无人搭理。眼看陈澜悄然退出了人群,她略一思忖就急忙跟了上去。
陈澜今天是不得不来,因而并没有任何逞能的意思,看着陈汐不过一会儿就成了人们目光的中心,她索性不去碍事,自顾自地退到了一边。此时见苏婉儿凑了过来,脸上再没有护国寺中的楚楚可怜,也没有先头在陈家的从容,反而是掩饰不住的窘迫,她哪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于朱氏的用意也有了些许猜测。
苏家此次敢登门求亲,不外乎是老太太陈氏看着侯府正窘迫,必定不敢轻易回绝把事情闹大;而朱氏大约是用了缓兵之计,把苏婉儿留下,又让她将其带到王府这儿来,大约也想让其看看真正的世家气象。在这种地方,什么美貌才情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出身门第,要紧的是嫡庶,要紧的是长辈的官职,否则便是只能呆在东西次间里头,到不得这个圈子里来。至于老太太是否还有别的思量,那便只有天知道了
此时仍有几家人没来,因而便有丫头捧着丹漆茶盘又送了茶。可送到苏婉儿面前,那个送茶的丫头从端茶的那丫头那儿捧了剩下的最后一盏茶送给陈澜,随即便歉意地屈膝对苏婉儿道了一声茶送完了,待会再来,随即便双双退了下去。然而,这一去便是小一刻钟,因室内暖意融融,苏婉儿已经是口干舌燥,心里不知不觉生出了几许后悔。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
“婉儿表姐。”
见苏婉儿肩膀一颤,随即才强笑看了过来,陈澜便微微笑道:“表姐第一次来,不熟悉这儿的情形。那迟来的茶我已经去催了,一会儿就会送上。至于这儿的人,其实我也认不全,所以也没法向你介绍什么人。王府每年元宵都有这样的赏梅,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比谁的坐功好罢了。待会出去赏梅的时候,那边亭子里虽说早就摆了炭盆预备停当,但亭子里能坐的地方有限,旁边还得搭几间暖棚,咱们走的时候,你记得向丫头吩咐一声,带好手炉。”
前日苏婉儿送了祖母陈氏走的时候,曾经被祖母千叮咛万嘱咐,说是有这样的好机会切勿错过,若是能撞上贵人结下缘分,还让她一定要好好为兄长苏仪谋划谋划。她虽不满祖母只记得大哥,可祖母临去的最后一句话却让她不得不按下了那份不甘心。
是举人的妹子好嫁,还是进士的妹子好嫁?
因而,陈澜直截了当地对她道出了这赏梅的真意,又提醒了她一句时,她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一下子只觉得脸上如同发烧似的,千百个念头来回冲撞,恨不得立刻回去。陈澜自忖已经尽到了提醒的本分,也不想继续说些有的没的,便随便取用了一块梅花糕。就在丫头总算是给苏婉儿送上了茶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大嫂子,快一点,大姐姐肯定都快等急了!”
须臾,几个丫头就簇拥着三个人穿过珠帘进来。走在前头的少女十四五岁,头上戴着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颈项上戴着镂花金项圈,裙前是蝙蝠形宫绦和蝴蝶佩,身穿大红纹锦长衣,外罩一件翠绿的孔雀金线大氅,下头是雪绢裙子,身量窈窕嘴角含笑,好不天真烂漫。后头的少妇二十出头,却是一身石青色,流露出一股书香温文。
“我道是谁那么晚,原来是张家大奶奶和二姑娘。”
“那就是韩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和二小姐?”
听到这话,陈澜再细细一打量来人,须臾记忆中就跳出了与之相对的名字。那少女名叫张惠心,是如今韩国公的侄女,父亲虽官职不高,但母亲却是宜兴郡主。而世子夫人尹氏则出自书香门第,是韩国公夫人千挑万选聘的,据说贤惠知礼无人不赞。论起姻亲辈分来,两人可算得上是表姐和表嫂。
尹氏也就罢了,但她小时候去韩国公府的时候,却是和张惠心相处得不错。在公府这样自小就是凭父祖官位和嫡庶待人的地方,张惠心却是个异数,那会儿对她这个父亲丢了爵位的表妹格外亲厚。只张惠心后来随父亲到了江南任上,就再也不曾见过面。
尹氏和张惠心上前拜见了晋王妃,又和其余诰命千金们团团见过。不等尹氏张口,张惠心就笑吟吟地赔罪道歉,说是路上看到自家新开的铺子,于是耽搁了。见众人有的笑着埋怨,有的打趣,有的嗔怒,她却又拍了拍手让丫头上来,说刚刚在铺子里取的时样新品,竟是亲自送了众人一人一个珐琅梳妆镜。临到苏婉儿面前,她才发现少了,不禁瞪大了眼睛。而其余众人都看着那精致少见的珐琅玻璃镜,一个个都是高兴得什么似的,哪还留心苏婉儿。
“我明明算准了人买的,怎么会少了……”张惠心却是一跺脚,随即一咬嘴唇,从怀里掏出了一面梳妆镜递给了苏婉儿,目光中却有几分不舍,“这是原本我想自己留着的,便送给苏姑娘吧。”
苏婉儿见人人都看着自己,又瞧见那面梳妆镜玻璃光洁,背面的珐琅绘像是几笔浓淡相宜的山水,再想起了陈澜刚刚别有深意的话,有心借着这事情打出自己的名声来,便笑道:“二小姐实在太客气了,既是心爱的东西,不如自己留着?这景泰蓝的镜子,我家也有……”
她这话还没说完,陈澜就听到周围传来了一阵嗤笑,张惠心的脸色也古怪了起来。记得这位韩国公府的二小姐素来爽朗仗义,最是光风霁月的人,她就抢过了话头笑道:“想是老太太之前只对王妃言语了一声,惠心姐姐不知道,这才漏了婉儿表姐。不如这样,我那一份先给婉儿表姐吧。”
张惠心这才转恼为喜,端详陈澜好一会儿,突然惊呼了一声:“啊,你是澜妹妹?好妹妹,这许多年没见了,你还是当年这么有义气,可帮了我大忙了。这样,等回去的时候我就带你再去那家铺子,一定再找一面给你。这可是西洋珐琅,和先头波斯传进来的掐丝珐琅不一样,听说是广东那边过来的,原产地是什么法兰西……我也不懂,横竖是家里的产业……”
一旁的苏婉儿见张惠心抛下自己,笑着和陈澜说话,正愣神间,耳畔却传来了陈汐淡淡的声音:“这西洋珐琅和俗称掐丝珐琅的景泰蓝不同,一个是咱们大楚初年从波斯传进来的,另一个是从西洋法兰西传进来的。这儿懂得这些的人多,婉儿表姐说话还得仔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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