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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密如网的秋雨笼着大地,即使远远地呆在西陵山的山坡上,仿佛还能感觉到夏口城未烬烟灰飘摇而来,低沉压抑,让人无法透过气……
“奶奶,车辕断了,我们跟丢府上的车队了!”,一个翠裳丫髻的年轻女孩掀开车帘,看着前方远去的烟尘发出了绝望的叫声。
坐在断辕马车上的周曼云,抬起双手捂住了脸,滚烫的眼泪从冰冷的指缝流出,淌在素腕的碧玉龙凤镯上,无声无息。
丫鬟画屏和车夫声声催得急,周曼云在呆坐了半刻之后,想到了夫君高维在昨晚突然归家时的交待。“娘子!你且记着,如夏口城守不住,就立即带着全家过西陵山,折南至双桥镇……照顾好娘亲,兄长还有……还有瑾哥儿……”
双桥镇?询问了下车夫大约的路程,周曼云当下弃了车,决心步行追过去。
夏口城破,必须尽快离开追上家中车队才有活路。据说攻下夏口城的黄胄军,杀人如麻,烧掠无数,为首的祝贼最喜食人心。
山路泥泞,周曼云带着帷帽,一手拈裙,一手扶着画屏,艰难地行进在泥泞的山路上。身边同是一群逃亡的夏口城民,衣着各异,但同样的神情茫然。
路难行,跌跌撞撞,远比想来难走千倍百倍,双脚挪动渐如受刑……
黄昏的西陵山山神庙,一主一仆两女挤在人群中坐着,本来跟着她们的车夫在半路上就独自跑了,撇下了明显就是拖累的两女。
所幸跟上的这队百姓看着都是老实人,在周曼云主仆用随身的细软换了吃食时,尽显着憨厚,还好心地为她们找了块干净又隐蔽的边角地休息。
以至于在黑暗中突然被接近的躁动气息惊醒时,周曼云望向由老实人变狰狞恶鬼的几个好心人,眼中还是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们都是夏口的普通百姓,平日也遵律守纪,但城破家亡的惊变让他们崩断了心中的弦。换吃食时是好心,但也不妨碍在接下来几个时辰的绝望煎熬中渐渐蔓长的黑暗欲望。
只带着一个同样孱弱的丫鬟,身上有着昂贵饰品,又偏偏在吃食时露了小半面惊艳脸孔的周曼云,成为他们最先的狩猎对象。
裂帛声夹着喝骂声声声响,周曼云挣扎着,手脚并用地向人群密集处逃去,身子哐地一下倒下,手指尖将将地碰着了一位老妇人的衣襟。
老妇人正抱着自家的小孙孙,一脸慈祥,看见求救的周曼云,立即惊慌地把手中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向后飞速地挪了身子。
“别在这儿丧德败性!”,一位面容端正肃然的中年读书人严正呵斥。在被几双齐齐被欲火烧红的眼睛瞪上后,读书人腆起了尴尬的笑,主动凑上前,指了指庙前的一处小亭。
庙里的人太多,初次做恶事的几个还多少带着些羞耻心,交换了眼神,一只大手无情地抓着周曼云的头发向外拖去。
被扯住胳膊拖曳的周曼云不住地讨饶求告,可身上衣裳磨地裸露出的雪腻肌肤,却引来了更加猥亵的倒吸气。
“能玩过这样富贵的少奶奶,这辈子死也值了!”,狞笑声中,正拖着她的男人俯下身,当众撕扯掉了她的衣襟。
死抓着庙门门槛的周曼云,痛苦地闭上了眼,紧合的嘴里贝齿咬上了舌尖。
紧接着,微凉的雨丝中,一股呛人的血腥气突然冲鼻而来……
一具尸体轰然倒下,压在了本想自尽守节的周曼云身上,一声惊惧的尖叫破喉而出!
被半遮住的视野里,依稀能看到一队黑甲骑兵占据了山神庙,正冷漠地驱赶清点着庙里逃难的人群。
趴在周曼云身上的尸体歪首倒着,大脸贴在她的颈部上,嘴大张着,穿喉而过的一支黑羽在风中轻抖,箭杆之上一只小小的“萧”字显得格外分明。
周遭的一切慌乱而又无声。只有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响,渐响渐近……
收箭的来人伸出一只手将死尸上羽箭拔了起来,喷起的血花溅在了周曼云的脸上,才让她彻底地回过神,哭叫着,推搡起还压在自己身上的尸体。
“活的?”,男人的尸体被甩到地上,一只手抬起了周曼云的下巴,手指冰冷彻骨。
不知过了多久,略显粗糙的拇指指肚犹豫地抹开她脸上的血点,一双眼渐从寂冷转成了困惑,“是你?”
紧接着一袭半旧的黑色披风迅速地裹住了曼云衣裳褴褛的身体,严严实实。
只在低沉的安慰声微微一怔神儿,泪眼模糊的周曼云鬼使神差似的扑进了陌生男人的怀里,痛哭失声……
五岁的周曼云又一次从前世无休无止的梦魇中醒来,拥被坐起,冷汗涔涔。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惊恐地向已然熟悉的方向看去。黑暗中只能影影绰绰地分辨出另一张大床上杜氏掩在锦被之下的身体曲线,而紧挨着曼云的身边是小满轻轻浅浅的呼吸。
还好,这一次没吵到人。周曼云抬起小手紧紧地扣住了自己的小嘴,缓慢而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前世已全然忘掉的记忆,却在重生之后因为一丁点儿的相关性又一次地造访,这样的事实,让周曼云神魂俱伤。
这样来自前世的折磨还要多久,才能彻底地放过自己!
放松,放松,再放松!曼云的一双小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她在心底轻声地安抚着自己。前世里,不也曾同样被夏口旧事困扰了许久,但最终也洗淡了记忆,从未再想起。
这一次,会再次回溯起,也只是因为白天听到朱妈妈和白露等人讲到难民作恶,勾起了当年的惨痛回忆。
“只是梦,是梦而已!现在是在丰津,我五岁,才五岁!只要不嫁高家,不去夏口,今生就不会再有那样的经历!”,周曼云捏紧了小拳头,咬着贝齿,力图让自己扑扑乱跳的小心脏安稳下来。
只要今世不再重复前世的轨迹,前夫后夫通通随风,回归霍城后跟着娘亲好好地找个避世所在,挨过战乱,就一切都会好!都会好的!
心跳渐渐规律,曼云紧盯着黑暗中的房梁,深深地用小腹吸进一口气,在渐渐放平的呼吸中,眼角凝住了一滴苦涩的泪珠。
所谓人,就如此。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活过一个前世的周曼云看够了。安居乐业太平时,为奸作恶的好歹会披着张人皮,隐讳行事,等到了朝不保夕之时,一个个索性撕破嘴脸为鬼为兽的,数不胜数。
前世没被当“两脚羊”生吞活剥地吃了,没彻底沦落到千人踩万人踏的泥潭里,已是万幸,已是托福。
托福?托谁的福?可再一转念,周曼云的眼底蕴了一片羞恼的暗红。
高维?结发夫妻,理应同心。可当年他也只在夏口城破的前夜匆匆回家交待事体,不足一刻。叮嘱着自己这个做妻子的照顾婆婆,照顾兄长,照顾他的庶长子……转回头却撇下了一大家子,只私带了他捧在心尖上的那个女人先行离了夏口。
再有在那般不堪的情形下初次见到的萧泓。当时的周曼云感激他救了清白,救了性命,而且即便自己惊吓过度言行失据,他也恪守礼节,持着君子之风。所以才毫无保留地相信他这个救命恩人,所以才抛了颜面求他将自己送到双桥镇,重回高家。
可等到了高家的暂驻地……
双桥镇那段彻底改变命运,让“周曼云”沦为无姓之女的混乱不堪,周曼云已不敢再想。
因为不知不觉间流出的泪已濡湿了枕头,她抬起衣袖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抹,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再一个翻身儿,曼云把自己的小身子向着熟睡的小满挤了过去,少女特有的暖香一下子让今世的她觉得安生了许多,也让她有了勇气去试着再一次在黑夜里闭眼睡着。
“是你?是你!是你……”,前世因为惊慌失措而未听见的疑问象是穿越了时空,固执地在浅眠的周曼云的耳边不停响着。
她的小手再一次地摸上了枕下一直放着的匕首,又再一次地勾了出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死?假死,真死,周曼云都已经死过了!死得彻彻底底!这一世的周曼云只想活着!只想活着……所以,一切想让我死的人,你们自去死吧!”
恶梦再从头,可这一次,不再哭,不再求,不再等人救!
银刃光闪,周曼云利落地将匕首插进了挡在眼前的黑暗,双手持柄狠狠向下一划,一道血箭迸起,微带腥气的血点狂乱溅上她白皙的脸颊,划着红色的弧线流进了衣领。
无边的灰暗渐渐地被一团团斑驳的血色吞噬,替代……
周曼云紧皱的眉头,却也随之渐渐地放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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