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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坊后院里头,依旧是那间破旧的房间里,大纲只穿了一件单衣,佝偻着身子,吃力地拖动着巨大的石碾子。身上的单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一身肌肉的轮廓。
冯雪瞧着心里有些发酸。自从大嫂出事之后,这个大哥就更加沉默起来,不是外出做工,就是在磨坊里跟老骡子一样成日做活。就这点来说,她也觉得娘太过偏心了些,凭什么二哥游手好闲地每天到处游荡,可大哥就要不停地做活。现在就是外出做工,娘的脸也拉得老长老长,非要大哥连夜把铺子里头要卖的各种面啊粉的都磨好了,才肯放他走。回来的时候又恨不得掏光大哥的兜,以前大哥还常给她和冯槐带个花儿糖果的,现在也不能带了,娘会骂的。
察觉到门口的冯雪,冯大纲也没停脚,就是扬了脸冲她挤了个笑,又腾出手来摆了摆,示意这里脏,叫她往前头去。
冯雪忽然不晓得该说什么了,难道告诉他说好像见着大嫂了,大哥就会有什么不同么?
她忽然泄了气,垂头丧气地又往前头去了。
可没想到前头铺子里正有人跟老冯头说起竹枝的事。也是那个医馆的大夫嘴不严,从李家出来,顺嘴就说是竹枝娘想竹枝都想疯魔了,整个人神志不清什么什么的。青河镇才多大?不一会儿这些话就传到了冯记磨坊这边儿,越穿越离谱,说是快到周年了,死了的竹枝成了魔,要回来报仇什么什么的。
老冯头听了面上倒是平静,笑了笑对街坊道:“这些神神道道的,也就你们相信。哪儿会有那些事?”回过头却皱起了眉头,颇为不悦的模样。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冯家对不起老大媳妇,要不然人家也不能传出这样的闲话来,那言下之意,可不就是说冯家对不起老大媳妇,人都死了也不会放过他们么?
这事儿闹得……老冯头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人言可畏不假。可他一个平头小百姓,顶多管管自家事,还管得了别人的嘴巴?不过自家事他都管不好……
旁边王氏就跟着叽歪上了,抱着孩子一脸八卦:“哟。早先我还碰见我那嫁到罗家的表姑呢,都没听说这事儿,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啊?对了,”她瞧见刚进来的冯雪,叫她道:“小姑啊,你不是说之前看见有个人像老大家的么?真的假的?”
“有这事儿?”老冯头吃惊地睁大了眼,朝着冯雪瞧过来。
冯雪局促地站住了,没想到他们怎么也在说大嫂的事儿,心里嘀咕。嘴上还是答道:“是在那边客栈瞧见有个人。背影瞧着挺像的。”
“哟!这可不得了!这老大家的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啊?这话刚出来就有个像老大家的,可真是邪乎得厉害!”王氏把孩子紧紧抱住,一脸吓得不轻的样子。
“行了行了,都打住吧!这事儿谁也不准再说,都给我干活去!”老冯烦躁地一挥手。给几个儿女指派了活计,背着手往后院儿溜达去了。
晚些时候回了家,孙氏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嘴里不住地抱怨:“这一个两个的,听说逢集就跑得没影了,这家里的活计还干不干了?要累死我这老婆子还是怎么?我死了你们就讨了好了?”
一家人都没人搭话,孙氏气呼呼地念叨半晌,也就罢了。晚间老两口睡在床上,老冯才说了白天的事,吓得孙氏从床上蹦了起来:“是人是鬼呢?那罗家的真疯了?”
老冯不悦地瞅了她一眼,低声呵斥道:“瞎咧咧什么?不过就听了那么一说罢了,谁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孙氏可不是那种揭过不提的人,捉着老冯的袖子低声道:“你说,要不上镇上好生打听打听?上河村那边也去打听打听?要说这事儿也真邪乎,这都快一年了,我这心还揪着呢!”
老冯一甩手,支起身子道:“快省省吧你!要不是你成天作,这家里能出这么多事儿?我把家里交给你,你自己想想你把这家给管成什么样了?老大媳妇儿叫你整没了,老二今天又没瞧见,上哪儿去了?要不是俊儿还算争气,我……”
孙氏一怔,随即捶着床板嚎起来:“好你个冯老二!成亲这么多年,原来你就这么看我啊!你,你什么你?你想把我怎么滴?你倒是说啊!说啊!”
她一边说,一边就朝着老冯脸上抓挠过去,老冯头一甩避开了,瞧她还在干嚎,历数嫁进冯家多年的辛苦,心里憋闷,干脆起身穿了鞋,走到了院子里头。
星空璀璨,可心情却是无比压抑,他看了眼院子角落那间始终没有明亮过的小屋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镇上竹枝也在叹气,她还没睡,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离谱,说实话直到现在,她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陈氏的转变实在是太突然了。一身的辛酸毫不掩饰地揭露出她这一年过得有多么不容易,可之前也没听罗素云提过一丝半豪,不知道是为什么原因。
若是自己是个跟她毫无关系的人,指不定就像看电视剧似的,也不吝惜那一两滴眼泪,陪着哭上一哭。可有些事情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才会发现事实往往与表相相去甚远。
就好比现在,迎春几个一路上嘀咕陈氏看起来好可怜,夫人好狠心。竹枝听了实在火大,把两个丫头都支使出去了,可心中还是愤愤,你们现在倒是觉得她可怜,可我当初可怜的时候,谁能看见?
那陈氏不是跟妯娌争强好胜么?自己不过是她弃如敝屣的一个女儿,什么时候会在她心里有这么重的份量了?早有这份心的时候干什么去了?拿着女儿当猪狗使唤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死了,罗竹枝早就死了!当陈氏不费一文嫁妆把她打发到冯家的时候,那个任劳任怨从不多嘴的大姑娘新媳妇就死在了那条冰冷的河里。如今的罗竹枝,不过是异世一抹孤魂,虽顶了这个名,这个身体。可她到底不是罗竹枝,做不到十几年如一日地任由驱使。所以她才会反抗,才会用自己的方法对立冯家。
也许当初有走弯了的路,看走眼的人,可她现在已经不是一年前初到的那个罗竹枝了,她要报复,要把所有人加诸在她身上的苦与痛。仇与怨。全部找回来!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她痛苦的人。
可是真当面对换了一个人般的陈氏时,她发现自己畏缩了,心软了,尤其是当那声“娘”叫出了口。似乎心中有一片阴云散了开去,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本尊的执念,还是自己那点恻隐之心。虽然当时她很坚定地走了,可是她不敢保证如果有下一次,她会怎么做。
还有,今天的消息肯定会走漏出去,她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冯家那一帮子人,到时如果人家上了门,她也还没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看来搬家的事情要抓紧办理了。赶明儿一大早就叫小福过去把那宅子买了。要是可以,尽早搬过去,也少些麻烦。
屋里忽然投下一片阴影,竹枝还没回过神,就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先是一惊。随即回过神来,紧紧地反拥住对方:“你怎么突然来了?”
头上的男人长叹了口气:“你好像不开心?”
竹枝松了手,沉默不语,冷谦将她紧紧抱了一下,松开来拖过凳子坐到她身边,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静静打量着竹枝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竹枝才抬眼打量着冷谦,问他:“曾经我很想报复他们,可是今天我见到……见到我娘,她跟变了个人似的,我忽然觉得,好像又不对。”
看她苦苦思索的样子,冷谦似乎有些心疼,拍了拍她的手道:“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何必如此困扰?如今你这样子,就是不做什么,也足够他们痛苦了。”
竹枝转念一想,冷谦说的倒是不错,现在她只需亮明了身份,然后什么都不做,也足够罗家那一家人烦恼的了。眼看她飞黄腾达了,自家人非但不能跟着沾光,还讨不了好处,罗家人只怕不晓得有多郁闷呢!
她脸上的阴云这才散了几分,又问冷谦:“你怎么突然来了?”
冷谦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却没有蒙面,一张冷峻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玉雕似的,叫人忍不住想摸上去。只是此时听见竹枝揪着这话不放,忍不住泛起了一丝红晕,脱口而出:“想你了,来看看你。”
听见这话,竹枝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脸上也笑开了花,末了忽然想到一事,郑重地问道:“你不是造就离开了么?怎么说来又来了?可有地方落脚?我准备在镇尾买个小院儿,要不你就住过去?”
若是冷谦无事,往后几天只是稍微避一下旁人耳目,他们便可以在一起单独相处几天。想到这里,竹枝就开心,忽又想起小福,笑着道:“我新带了个孩子,叫小福,特别伶俐,你还没见过吧?”
冷谦却脸色一变,抿了抿唇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郑重地捉起竹枝的手对她说:“竹枝,我有件事要说给你听。”
他这是干什么?竹枝心中又慌又喜,莫非是因为到了青河,所以他要跟自己商量成亲?又或者是他不准备继续干那暗夜里的事,准备陪着自己和和美美到老?
冷谦一字一顿道:“竹枝,其实这事说来话长,你要知道,我也是有苦衷的……”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被轻轻叩响,牡丹的声音传了进来:“夫人,您可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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