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他一声又一声的“舍人”,山阴终于有些不自在起来。她边提步跟上,边打趣道:“今时不同往日,我这舍人一职早已辞去。越石还是唤我阿阴吧。”
刘琨笑道:“一时之间改不了口,阿阴见笑了。”
两人沿着树林又走了几许路,见到了一排精巧的小屋。
这排小屋安置于树林之后,又是隐密又是幽静。
住于这样的环境中,虽比不上金谷园的奢华,难得的是多了一份清幽自在。
刘琨领着她来到小屋前,对着紧闭的门以手相叩,轻唤道:“绿珠,是我!”
门应声而开,一身红裳炫目,面上却仍是黑乎乎一片的绿珠提步走了出来。她抬眸看了一眼刘琨,微微点头。很快,视线越过刘琨,发现刘琨身后站立的山阴。
眸光轻轻一流转,已是千言万语在其中。朱唇轻启,她惊喜地叫了声:“郎君!”
这一声郎君,情真意切,饱含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倾注了全心全意的信赖。
不及山阴反应,她已走上前去拉住山阴的手,哽咽了声:“绿珠幸能与郎君再得相聚。”
隐隐之中,还带了哭腔。
见过在石崇面前风情万种娇媚可人的绿珠,见过在他跟前淡然若水,举止得体的绿珠,却不曾见过将喜怒哀乐毫无保留地呈现,真情完全流露的绿珠,刘琨喉间滚动了一下,识趣地退后了一步。
两人宽慰的对视中,有激动,有欢喜,有尘埃落定的放心。看着他二人自然无比,率真至极的笑容,他只觉得一阵暖流涌过胸腔。不是妒意,而是一种久而未至的动容。
正如山阴所说,她与绿珠是兄妹之义,是至亲之人。然她的付出能得到绿珠倾心的依赖与信任,单此,已令得他羡慕不已了。
较之石崇的专宠,他突然觉得眼前这种情意高出石崇的,岂止一星半点?
三人杵在门口。一言不发了好一会儿。刘琨提议道:“不如在院中摆上榻几,再叙一叙。”
却见山阴摇摇头,牵了绿珠的手,再次认真地道谢:“越石相助之情,山阴与绿珠皆记在心中。他日若有所求,但凡我二人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刘琨面色一黯:“这是要走了?”
他看向绿珠的神色中,有着显而易见的不舍与期盼。
绿珠心中一叹,她转向山阴道:“郎君。容我与刘大人说两句。”
山阴点头,先行出了小排屋,一人在树林中转悠起来。
不过片刻,绿珠出来了。在刘琨的护送下,两人坐着马车由刘府侧门而出,悄悄驶离了。
一出刘府,马车中的二人不再拘礼,随意说起话来。
山阴摸摸绿珠面上黑糊糊的东西,赞道:“周郎的东西果然好用。可惜只有一瓶,怕你再用上几次便没有了。”
听她这般说。绿珠嗔道:“郎君还说。我回去对着镜子试过之后。吓了一跳。还以为从此变得面目可憎,无法恢复了。幸好洗得用力点,能洗干净。”
想起她险中得生,山阴问道:“越石说,他看到有人也是一身绿裳从竹楼上纵身跳下。那人是谁?”
绿珠听闻此言,黯然道:“那是我的贴身侍婢。那日,孙秀又带了诏令前来。向石崇索要与我,石崇嘴上不肯,然心中已有悔意。他对我言,因我而获罪。我恐他细思之下答应孙秀的要求,故于他走后易容逃脱。侍婢见状,穿上我的衣裳从竹楼之上跳下,引开他们的注意,可怜她。摔得面目全非……我趁着混乱找到了刘琨,这才一起出了金谷园。”
原来中间还有这段变故。
她自省道:“都怪我思虑不周。于此时去了邺城。”
又叹:“真真是个忠心护主的。”
绿珠也叹道:“这份以命相护之情。却是无法再回报了。”
两人唏嘘了一阵。山阴见她被勾起伤感,转移话题道:“我观刘越石这人不错,静姝可知他对你一往情深?”
绿珠不在意笑笑:“世上郎君,对上我这祸国容颜,鲜少有不爱的。刘大人与石崇他们整日一起,难道还有不同之处?”
没想到刘琨在她心中是这样的人。
山阴微微摇头:“越石与他们,究竟不同。静姝想看他是否真心,日后可知。”
绿珠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神秘道:“郎君,我发现了石崇的一个大秘密。”
她附耳至山阴身边,轻道:“石崇被捕之前,已将自己名下大部分财物转移了。孙秀以为收去的已是全部,其实不过一小部分。待到风头过去,郎君便去将这些财物取了来吧。不枉我侍候他一场。”
她说这话时,有些得意,有些自豪。
那弧线优美的下巴还朝着山阴俏皮地扬了扬。
本来也是,她从江南巴巴地跟了石崇进洛阳,冒了多大的风险,担了多少的心。为的无非也是出一口气,讨回一个公道。如今心愿得偿了,自然欢喜无比。
山阴瞅瞅她这样子,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是不是因为受了她的影响,这大小二姝对钱财一事分外上心。在她们觉得,于此时代,有财物傍身远比寻一个如意郎君要靠谱多了。
她应道:“江南一带,我们的收益已经颇为可观,然与石崇相比,究竟九牛一毛。大批财物招人觊觎,可以事先在洛阳城中寻一处安全的地方掩埋了。再分批运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中,忽觉马车一滞,停住了。
却听外面传来紧一阵松一阵的敲锣打鼓声,一大队马车在一众身着青衣,面带喜色的护卫簇拥下,缓缓地驶来。
这些马车装饰豪华,单看车轮吃重的样子,便知里面装了数不清的物品。
浩浩荡荡的前行中,山阴探头看了看,不由笑道:“不知哪一家的公子要娶亲,赶着今日往新娘的家中送聘礼了。”
她随意将车帘一挂,道:“看这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这聘礼少则值五百斤金。”
五百斤金?汉时,聘娶皇后也才用黄金二百斤,马匹十二匹。到了魏晋,奢靡之风四起,就是寻常贵族人家,所出聘礼之数,竟也达到这个数了。
喧嚣声中,只听挤于大街之上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道:“阵容俨然,看来吏部尚书乐大人之女好事将近啦!”
“乐大人的女儿?不是已经嫁与成都王了吗?”
“嫁与成都王的,是大女儿,现今要嫁的,是幺女。今日收了卫家的聘礼,婚期指不定就在这两天了。”
“才子佳人,真是登对啊!”
“登对?”人群中,有人取笑道,“卫玠的才貌我等见过,乐大人的小女儿长得是圆是扁你也见过?”
“你怎知道,掀了红盖头,她不是一个长相极丑的麻子?”
在他无意的调侃中,众人皆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初时由衷赞叹才子佳人的那个,涨红了脸争辩道:“乐王妃长得像天仙一样,她的妹妹能差到哪里去?若是丑,卫玠能要她?”
在他的自认为理直气壮的辩白中,停于他们身侧的一辆马车,车窗被掀开,探出了一张长得极为俊美,极为赏心悦目的少年郎君的脸。这少年郎君一双凤眼上挑,含笑看了私下议论的几人一眼,有礼地问道:“听几位言,知道这聘礼送往的是何家,送的是何人?”
她的样子,似是对他们的话题颇有兴致,加上这出众的长相,当下有人邀功道:“郎君不知洛阳城这几日最热闹的事?卫家与乐家马上要结亲家啦!卫府的二公子卫玠已向乐家小女儿下了文定,只等今日送过聘礼,择日便可完婚了。”
“原来如此,难怪街道之上如此热闹。”她喃喃地说完,又朝着几人微微一点头,头一缩,车窗又放下了。
有钱的贵族公子就是不一样。
看到这副排场,也只是轻轻一点头,羡慕不已的众人重将目光放回礼队之上,咋舌道:“此等风光,你我这些人也就在这街头之上凑凑热闹,饱饱眼福。”
他们没有注意到,这少年郎君一放下车窗后,马车便硬生生挤过拥堵的人群朝前驶去了。隐约中,还能听到坐于车驾前,驭夫急急忙忙地辩白:“小郎,我真的不知有这事啊!”
绿珠眼疾手快扶住面色在瞬间如一张纸般雪白的山阴,急问道:“小郎,怎么了?”
怎么了?她也很想知道,她不在的这几日,发生何事了。低低地扯出一个牵强至极的笑,她宽慰道:“无事,马上回山府。”
是的,她要马上回山府,马上召见刘容。
挤出这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马儿总算可以撒开四蹄尽情奔跑了。
二奇奋力甩了甩手中马鞭,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被车帘隔绝的车厢。此时此刻,他竟是心虚地想:郎君要成亲的消息,在下婚书时已传得满城皆知,他这般秘而不告的举动被小郎得知后,若是她要抽上他两百鞭,他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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