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林生不住垂头叹息。殷周倒满一杯酒,亲手递过来道:“林兄,这些事情都是过去的事情,你就不要嗟叹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来,我们喝酒!”林生爽朗一笑,喝了杯酒道:“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虽然经过土木一战,大明元气大伤。但亏得宪宗皇帝父子,六十年间,励精图治,又恢复了几成。”
顿了顿,又道:“只是可惜三大营精锐尽失,以至于今天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对付狼子野心之敌,还是绰绰有余。”不用说,这话就说给巴图等人听的,我用眼角扫了一眼巴图等人,他们听得入迷,脸上并无其他表情。殷周笑道:“昔日宋太祖因汴梁城无险可守,要把都城从开封挪到洛阳,宋太宗不肯,宋太祖说燕云十六州皆在契丹人手里,中原地阔,契丹铁骑朝发夕至,兵临城下,国势不稳。宋太宗来了一句,国家安危在德不在险!宋太祖沉默良久,说话虽如此,终归百年之后给子孙留下祸患,迁都之事不了了之,结果,金人铁骑攻入汴梁,靖康之耻千年未有。大明自诩继承大宋衣钵,为何把都城定在北平?昔日太祖目光锐利,定都金陵。如今却在这里,就算天子守国门,也不过是行在。只是那位英宗皇帝,却去掉了行在二字,在这里扎根了。土木之战,大明依赖的火器尽失,而且军心不稳,真担心有一天,再来一次华夏之耻。”
林生哈哈一笑,道:“先生有何高见?莫不是让我们迁都!”殷周轻轻点头,道:“我们都是乡野村夫,塞外游子,说错了也无妨,大明不该定都北平。”
殷周的话可谓大不敬,若在别处,我们锦衣卫听到了,都会毫不犹豫上前捉人,投入大狱,然后以诽谤朝政之名,杀无赦!何况今日鼎鼎有名的东厂太监也在场,我曾经听人说过,东厂纵有千般不好,但对于朝廷忠心耿耿。他们把岳飞当成守护神,每天祭拜,维护国体方面从来是当仁不让。我瞄着林生看,只等他一句话,我便会站起来。无意中看见那殷华淡淡笑着,眼神也不时飘过来,只是今天的林生似乎毫不介意,依旧饮酒,其余人也是谈笑自若,我一时迷惑,随即明白,或许他们是朋友的缘故?亦或想到明日的截杀,或许小不忍以乱大谋吧!而那宁溪静静听着,娇美的脸庞惹得不少人侧目,甚至那汪夫人,也是不时把赞许目光投在她的脸上。我思绪杂多,却不敢乱动。倒是巴图等人得意非凡,不时投来目光,分明是趾高气扬,满是挑衅。
殷周又道:“虽然北元遁逃塞外,明军也多次讨伐,现在看上去这里很太平,实际上却埋下天大祸根。试想一个国家太平日久,必然贪图享受,置天子于国门,纵有燕山之险,不过居庸关、喜峰口,突破便是一马平川,各地虽有勤王之师,但蒙古铁骑疾风骤雨便可赶到,这京城早晚都是他人囊中之物。英宗皇帝的故事,不见得只会有一次发生!”
“金陵虎踞龙蟠,自古便有天子之气。江南富庶,粮米充足。太祖皇帝不过是一和尚,却能扫平群雄,建立大明,实乃借江南地域之力,得天下之大惠。京城处于苦寒之地,风沙恶劣,诸边不宁。而永乐皇帝所说抚绥边疆,顺导夷民,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他是被江南的杀戮弄得心神不宁吧。”言语之中,对于当年的靖难之役,多有抱怨。
林生微微一笑,道:“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此一时彼一时,居安思危,此乃圣贤之道,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天子守国门,为的是天下长治久安。不错,北京虽然不如江南富庶,然从五代开始,几百年间一直处于胡人之手,使得中原无险可守,我大明太祖皇帝,英明神武,魏国公北伐,恢复汉家江山。历来北平就是军事重地,所以才有太宗皇帝屯兵于此,固有靖难之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太宗皇帝睿智,思虑深远,虽然多次打败蒙古人,但还是决定迁都于此,所谓天子守国门。经几代人经营,这里早已换了模样!抚绥边疆,顺导遗民,此乃洪武皇帝所说,就是为了天下太平。至于你说的太宗皇帝怕江南的戾气,试想这北京城周边,古今杀戮战场何其多耶?”殷周哈哈一笑,道,“洪武皇帝倒有几番见识,只是他这个四儿,却不是省油灯。靖难之役,可谓人伦惨剧,就算他做了皇帝,还不是孤家寡人?”殷周的话越来越不敬,看得出有几分醉意。我看着林生,只要他一句话,我必然会出手,而不远处那个李多元,阴冷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我。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贞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至誉无誉,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我们都是小人物,如何能操纵国家大事?之所以说到土木堡,是这里距离土木堡太近,实际上都是些宫中旧闻。咱家和先生本是多年好友,却是十几年未能相见,今日相见,万分高兴呀!”林生侃侃而谈,他虽是公公,但声音底气都很足,而他的才华更是让人刮目相看。
殷周笑笑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迭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林兄的话,让我倍感欣慰,只可惜林兄在宫中,不像我们漂泊在外,见识大不相同。殷某虽然是汉人,但心里早已没了这个国家。”故意看我们几眼,又道,“大明江山看似铁板一块,实际铁板之下,暗潮汹涌,就算是永乐皇帝在世,不也有那唐赛儿起事?时下新君登基,听说也是一位不靠谱的小子,朝政混乱,呵呵,当年朱皇帝雄心勃勃,怕是泉下有知,也是无可奈何吧!”
做官差的,听了这话没有不变脸色的,这里毕竟是大明的疆域,殷周说这话,确实无法再听下去,我坐直身躯,手已经摸向那短剑,看着那林生。而其他人也是一样,都把目光集中在林生身上。
林生脸色微变,却很快变了回来,忽然一举酒杯,道:“你老兄喝醉了吧,罢了,罢了,你我都是秀才出身,指点江山,还是别人的事情,暂且如此吧!咱家敬大家酒!”汪夫人亦点头道:“公公说的是,国家大事,怎么是我辈能参与的,寒夜漫漫,大家多喝些酒驱寒!”殷周淡淡一笑,却不再多说话。
众人接着喝酒,气氛却有些尴尬,不是刚才那样放松,我见那宁溪一脸茫然,想必她也和我一样,不清楚以前的旧事,那位殷华倒不时把目光投向我这里,偶尔遇到,彼此笑笑,我一直觉得她眼熟,只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她。
而后场面渐渐冷清,大家喝了几杯酒,外边传来梆子响,已是三更天了,宁溪先打了几个哈欠,而后汪夫人也跟着打,想必是太困了,林生道:“这里毕竟是屯兵之地,我等在此喧哗,万一被御史知道,必被责罚,今日都很尽幸,不妨散了吧!”大家自然应允,随即便散了。林生拉着殷周去他房间,而殷华示意李多元跟着,林生回头看着殷华,笑道:“我和殷兄多年未见,彻夜畅谈是我们所期待的,殷家小妹还担心什么?”殷周亦是一笑,道:“我手无缚鸡之力,林兄若想动手,在哪里都是一样,华妹,不用担心!”说罢,二人携手而去。殷华无奈地点点头,示意李多元回去,自己则去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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