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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袍角和鞋子都沾上了茶渍和茶叶,即使眼前的九小姐面色愠怒,粱管事依旧不紧张。
新官上任三把火,九小姐这不过是想在四夫人跟前表现而已。自己当初连四夫人都不惧怕,今日还能被九小姐的这几句话给唬住?
不过就是个年轻的女娃娃,养在深闺里,能懂些什么?所谓欺上瞒下、抽取私利,听着很有气势,怕是想诓自己的用词吧?
粱管事认定了九小姐外强中干,不足畏惧,本想晾着对方看她这火怎么发下去,但收到身后众掌柜的慌色眼神,还是往前挪了步子。
他一副倚老卖老的神态,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叹了声,低声劝道:“九小姐,您别生气,我们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只是生意上的门道您真不懂,交给小的们办就成了。”
他说完又望了眼旁边的四夫人,见对方当真不吭一声,任由九小姐做主,心中更是得意,声音缓了几分再道:“小姐您千万不能意气用事,这若是让掌柜的全部都不到铺子里去,那铺子还怎么开下去?要知道,铺子没了掌柜,生意可就没法子做了,那样您就得损失银钱了。”
他循循善诱,满面都是替她分忧着想的神色,端的是忠心诚恳。
顾绮年搭在几面上的手微动,想吃茶润润喉,但伸手一摸没摸到,这方想起早就砸了出去,就给旁边的银娟使了个眼色。
后者就到门口,招呼外面的婢子再去沏茶。
银娟站在门槛边,转身望了眼高坐着的小姐,依旧是抿着唇没有说话。
她头回见小姐发怒,印象里她总是温婉娴静的模样,修养极好。可今日……面对粱管事和众掌柜他们猖狂嚣张的德行,不单是小姐要生气,就连自己听着都憋屈。
居然这样搪塞,关于铺子上的任何实质都不肯透露,眼中简直是没有小姐这位主子。虽说他们是管事,但原则上还都是奴才,难道平日在铺子里称大,养成了当家作主的威风,竟然在小姐面前都敢撒野了?
接过了小丫鬟的茶盏,银娟走回主子身边,恭敬的奉上,“小姐。”
顾绮年伸手接了,连饮两口,却没有立即将茶盏放下。
粱管事既小又圆的眼珠就锁在了茶盏上,双足更是随时准备着,以防九小姐又砸过来。
他已将眼前这位新主子,看成了爱发小姐脾气的任性闺秀。
顾绮年却降了嗓音,甚至还笑了笑,低语好言道:“粱管事,我知道你有本事、口才好,你觉得我不懂事也好,无理取闹也罢。不过你也见着了,我娘已经将这些铺子交给了我,虽说过去这些年托你们照料着,但再怎样铺子的主人,不是你们。”
“九小姐说的是,小的们都是为您和夫人分忧,自然懂得本分。”
顾绮年不予理会,揭开杯盖低首吹起淡绿的茶水,抿了口又续道:“我刚回京,与你和诸位掌柜都是初次见面,或许大家都不了解彼此脾性。”
粱管事的两眼眯得更紧了,笑道:“无妨无妨,小姐问话是规矩,小的们答话不周到,也请您多担待。”
他的腰杆挺得更直了,心道九小姐这是意识到刚刚的举止太过了,愁着没法子收场想言和了不是?
粱管事也不托大,准备说个几句让对方下个台阶了事,自己也好离开。
但他还没开口,就听九小姐慢悠的语调传了来:“担待就罢了,粱管事,其实我这人呢,性子就是不好,也没什么耐心。今儿天色有些晚,我知道你们都急着回去,也不与你们拐弯抹角,有什么就直说了。”
顾绮年见粱管事面露喜色,又见其他掌柜都是轻松的神色,启唇冷道:“我不是宽容的性子,你们眼中既然没我这主子,我下面自也不会有差事交与你们。粱管事,你不用这样惊讶的看我,几位让我不舒畅,我是决计不会让你们得了好的。
她将装着铺子契约的匣子拿到手里,表现得格外漫不经心,“刚刚我娘就说了,这几家铺子往后就是我的,随我处置。你们说,我若是将铺子都关了,不做生意或者变卖出去,那银子到我手里应该是实实在在的,你们捞不着一分好处吧?
粱管事,莫要以为这些年我和我爹娘不在京城,就丝毫风声都听不到。生计不好,经营困难?那样好的地段,别的铺子都在大赚,你们却跟我说这样的话?那我倒是想要评估评估,你们做生意的能耐了。”
听道顾绮年说要将铺子都变卖了关门打烊,那些个掌柜个个都不停的抹起额上的汗水,心中思量着这位小祖宗不是来真的吧?
若是这样,那二夫人允诺的好处哪里还有着落?
没有铺子,二夫人自己就先得不到好,还能拿银子出来贴给他们?
何况,他们之所以被分配到铺子或者庄子上,都是仗着一技之长,现在听到有人质疑他们营生的能力,纷纷开口表示自己并非平庸无能。
厅堂里,刹那间热闹起来,几位掌柜纷纷开口以示能耐。
粱管事亦是呆滞在原地,他早就从最初的惊讶到不可思议,再到如今遍体生寒。
如果要论和人耍阴招斗计谋,与别的铺子抢生意什么的他都没问题,但对于九小姐这种近乎耍赖的手段,还真是没辙。
居然说自己等让她不畅快,她就让谁都讨不了好。宁愿把每年都能进账的铺子换成手里实实在在的银钱,也不愿分好处给别人。但就是她这种没见识的短浅目光,只想着她一人好,要自己等往后可怎么活?
回到侯府里,认人差遣打骂当奴才,终日提心吊胆的害怕伺候不周被处罚?
那样的日子,早就不适合他们了。
明明是夏天,而他心里发寒,是连后备寒毛都快竖起来了,可就是不同横起胳膊用袖子摸额头汗水。
粱管事思虑再三,还是觉得暂时服软,神态毕恭毕敬的赔笑着道:“九小姐,这个不好开玩笑,夫人将这些留给您,可是想给您将来傍身的,怎么能变卖了呢?小的们做的不好,您多包涵,可千万别说什么闭门不做生意的话。”
“我无所谓啊。”
顾绮年答的毫无所谓,懒懒得斜了眼他们,悠然扬眉接道:“粱管事,我是个侯府千金,本来就不用靠生意谋生。再说实话告诉你们,以往那些年我与我爹娘都没拿到铺子上送来的银子,日子不照样过得挺好,难道我会真在意铺子上的那些进账?不过,你们就不同了,诸位掌柜可都指望着这些养家糊口呢,是不是?”
“是是是,还请小姐体谅下小的们的难处,别将铺子给关了。”
这话,却是那些个掌柜的再说,且纷纷跪了下来。
开什么玩笑,铺子都没了,还整什么明主暗主?
顾绮年挑眉,看也不看他们,语气则越发的得意欢快,“你们几位掌柜口口声声的说自己有多大本事,但先前又跟我说前些年经营不当,铺子状况并不好,那想来是才能没使在铺子里,对不对?
既然大家都不肯将心思花在铺子的经营上,铺子那么多年也没赚什么钱,那在我眼中还真没多大分量,若是如此,我何必顾忌?倒不如早些将铺子变卖了,也省得最后亏本贴钱。粱管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粱管事抹汗的动作越发的频繁,内心也犯虚,九小姐这是早就将什么调查清楚了?
再次看向四夫人,竟然在打盹?
他想了想,说服这位小祖宗将铺子留下,他好歹每月还有月银拿,手下也有些人使唤,那么威风,真犯不着因为二夫人就将前程赔进去。再说,自己先前跟二夫人,不就是想多得些好处吗?
现在情况这样危机,真不能怪自己要偏倒。
毕竟,九小姐的话,粱管事还真不能说对方在做假。
四夫人他们,过去就没从这些铺子上捞的好处,真变卖了到手头的银子却不小,说不定还真的就……
他再不胡思乱想,随着众位掌柜下跪,还磕了个响头,求道:“奴才糊涂,还请九小姐收回变卖铺子的主意,奴才们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在那,还请小姐再给奴才们一个机会。”
顾绮年表情纹丝不动,却看向旁边的母亲,很天真无措的歪头问道:“娘,要给吗?”
“夫人开恩。”
众掌柜忙将视线转向四夫人,暗道您怎么也都是成年人,思想得比九小姐成熟些吧?断不能让她胡闹啊!
这时候,却是谁都没反应过来,连个明确的错都没揪出来,甚至都还没承认背叛四房投向二夫人,就已经再求开恩了。
何青蔓被闹醒,不耐道:“真是聒噪!”
堂内的人就不敢再出声,都意识到过去那位和蔼的四夫人变了,心中更是忐忑。
“娘,女儿问您话呢,要不要将铺子给变卖了?反正也不赚钱。”
九小姐的声音,很脆亮,又带着几分懦软,像是在撒娇。
何青蔓很不在状态的问了句“什么”,顾绮年就重复了遍。
她就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铺子都给你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顾绮年就拖长了调“哦”了声。
众位掌柜不停求情,粱管事也不断磕头,念着“冒犯、该死”等词。
顾绮年好半天没有说话。
半晌,她将茶盏搁下,堂中瞬时鸦雀无声。
“有道是疑人不用,你们连替谁办事、主子是谁心中都没数,我哪里还敢再用?”
在他们纷纷畏惧又乞求的目光下,顾绮年望着主掌柜身后的几人,“你们到前头来。”
“小的们见过九小姐。”
这是各家铺子上的副掌柜。
在他们摇颤不已的动作下,顾绮年笑道,“你们和各位大掌柜都是合作过多年了,从今儿起,铺子上的副掌柜提为主掌柜,而你们就好好辅佐他们经营铺子。如若表现得好,就可能恢复你们的职位,若是不好,许是连留下的机会都没有,到时候可别说小姐我不留情面,听明白了吗?”
那些个副掌柜自然是感激涕零,纷纷磕头表以忠心。
而先前得意嚣张回答问题的掌柜则个个苦色,心里除了懊悔还是懊悔,面上却不敢有任何怨言。
粱管事被她这番指令给吓倒在了原地,二夫人给的好处有限,每次都知分给各个掌柜,哪里会有副掌柜的便宜?
现在九小姐让副掌柜主事,那些人平日就总被压制着,现在还不翻了天?肯定是要揪着自己和各大掌柜不肯放,说不定等会就纷纷高密示忠,今后哪还有自己的地位?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错估了眼前的九小姐,她看似随性胡闹,却早就有了她的思路和门道!
粱管事张口想说些什么,就听那清脆而果决的声音又传入耳中,“至于你,粱管事,以后就不必再当差了。我的身边,可用不着你,各大铺子往后的帐也不用先汇总到你手里,他们直接交给我就是。”
“小姐,九小姐,求您给小的一条活路吧。”
顾绮年看也不看他,冷道:“这些年你跟着谁,就找你真正的主子去,我这用不起你!”
等打发走众人,顾绮年就同何氏抱怨,“娘,您可真会偷懒。”
将匣子递还了回去。
何青蔓笑,“怎么不将铺子真的给变卖了,我听你说的挺有理的。”
顾绮年忙回:“这是外祖母给娘的嫁妆,我替您守着还来不及,哪可能真可能卖出去的?他们不过是欺我年小不懂生意,个个都持着这点想糊弄我,我偏就来这招,看谁更着急。”
望着女儿狡黠的神色,何青蔓赞赏道:“你将副掌柜提为大掌柜,这点处理的极好,娘见他们刚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模样。绮儿,你没有草率的把那些人革掉,想得很周全,再怎么说他们都是铺子里的老人。
不管为人如何,先前忠于谁,但大半辈子都花在铺子上,是怎样都不可能眼睁睁的看你真把铺子卖掉。这世道,狗急了都会跳墙,你我刚回京,不宜将他们逼得太过,左右也都是有点能耐的,捏在手里制住了就好。”
顾绮年点头,应道:“放心,娘教我的女儿都记得。至于那些掌柜,二伯母能那样重用他们,何况先前真赚了不少银子,应该确都是生意上的好手,放他们走了可惜。
现在留用,若能安安分分的继续为铺子谋利,咱们他日再给机会。不过,总是要人盯着再观察些阵子,对不对?”
何青蔓认同的摸了摸她脑袋。
顾绮年就脑袋一歪,躲过嘟嘴抱怨:“娘心里都有着主意,非得让我过来,回头二伯母肯定记恨上我。”
“你不出面,她也不见得真心待你这侄女。”
何青蔓将匣子推回去,很认真的说道:“娘说了给你,就是你的。”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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