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火柴杆儿走后,李正西喝退围观的小叫花子,便抹身进了里屋。
谷雨仍在低声啜泣,人躺在炕上,背对着门口,不愿搭理西风。
“生气了?”
李正西靠近炕沿儿,清了清嗓子,强颜笑道:“不至于,我刚才看了,那里头不是还有钱么,又不是揭不开锅了。”
确实,大衣箱里还有余钱,而且不少。
若按西风的标准来看,甚至足够他们两口子来年过活。
谷雨刚才说了假话。
想来也是,大嫂始终把四风口当作亲弟弟看待,江家生意兴旺,李正西又怎能没钱可花?
何况,胡小妍还在江家的金库里,给几人另存了款项,足够让他们余生、乃至下辈子都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倘若真是没有余力,他自然也要掂量掂量;正是因为尚有余力,兄弟登门告帮,他才总有些于心不忍,抹不开面子。
话虽如此,但这不只是钱的问题,而是日子终归没有这样的过法。
谷雨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李正西拖鞋上炕,凑过去推了推,却说:“别生气了,都是兄弟,能帮就帮一把,要是他以后能改过自新,会记着咱对他的好的,别光顾着心疼手头上这点儿钱。”
谷雨冷哼一声,仍旧不肯言语。
李正西挠挠头,想了想,又说:“另外,那些孩崽子,他们又不是总在咱家待着,入冬了,外头大冷的天儿,他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都挺可怜的,咱家前院儿,东西屋两张炕,让他们挤挤,把这冬天挺过去,开春不就走了么!”
谷雨依然没有说话,但啜泣声却渐渐停息下来。
李正西一看有戏,连忙穷追猛打,接着笑道:“你刚才说要做新衣裳?想要啥样式儿的,我带你去老冯那边看看?”
“不做了!”谷雨总算松了口、开了腔,“咱家这点钱,做啥样儿的衣裳,也比不上人家。”
李正西眉头紧锁,困惑道:“比不上谁呀?”
“你说谁?”
“二嫂?”
谷雨掀了下被子,尽管没搭茬儿,却也算是默认了。
李正西一拍大腿,却说:“嗐,咱过咱的日子,跟人家比啥呀?”
这话说得轻巧,可人生在世,又有几人敢说自己从未有过攀比之心?
谷雨倒也并非贪慕虚荣,更不是存心想要争奇斗艳,而是两家相邻,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是免不了互相比较。
而且,南风西风这对哥俩儿,从小玩到大,相继成婚,年岁相当,都是江家的弟兄,每年的饷钱和分红,也都是一碗水端平,分毫不差,就连两家的宅子,也都大同小异。
如今,眼看着对门儿的日子越过越好,两家间的差距越拉越大,谷雨只是个寻常姑娘,心里又怎可能做到无波无澜?
李正西倒不介意,笑着说:“我二哥精明,能钻空子,会做生意,这方面我可比不了他,也不用跟他比。”
“没说让你跟他比,但你也别差太多呀!”谷雨转身急道,“每次逢年过节给大嫂送礼,人家送的都比咱的贵重,你俩最开始挣的都差不多,去年人家送了一件貂皮大衣,你倒好,送去二斤山榛子,你咋想的,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过去。”
“嫂子爱吃那个。”
“爱吃你也不能当礼送呀!”
“嗐,你不懂,嫂子不能挑咱们,她想要啥没有?主要是份心意!”
“你懂,我看你把你的心意,全都用在那帮烂赌鬼身上了。”
李正西毫不在意,摆了摆手,却道:“媳妇儿,别跟我犟,你还真不懂。我这条命,都已经许给江家了,那点仨瓜俩枣儿算得了什么?大嫂一句话,我可以替大哥上法场!”
“那我呢?”谷雨问。
“什么你呢?”李正西困惑道,“你是我媳妇儿,那还用说么,可你老实巴交的,也用不着我替你咋地吧?”
谷雨怔怔地望着他,忽然自嘲般的笑了笑,略显无奈地摇摇头,便又重新躺下来,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诶,说得好好的,你咋又生气了?”
李正西不解,凑过去宽慰道:“总之你放心,嫂子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你把她想得太低了。我跟你说,当年闹鼠疫,得亏有大哥大嫂,把咱哥四个还有小花——”
话未说完,谷雨霍然转过身来,冷冷地说:“我没生气,你出去溜达溜达吧!”
“哎,那我出去溜达溜达!”李正西刚要下地穿鞋,忽又感到费解,“不是,这大雪天,我上哪溜达去呀?”
“爱去哪去哪,别在我眼前晃悠。”
“不是,你吃枪药了?”
李正西自觉无辜,埋头苦劝了半晌儿,仍不见效,心里便渐渐觉得无趣。
临近傍晚时,大雪总算停了,院儿里的小叫花子开始动手扫雪,一起做大锅饭。
李正西烦闷无事,便起身去院子里逛了两圈儿,兴之所至,便又离家去了对门找二哥说话。
“咚咚咚!”
敲了几下院门,出来接应的,却是王家的下人。
王家下人都知道南风、西风哥俩儿交好,连通报都免了,当即侧身相让,满面堆笑着好声恭迎。
“嗬,三爷来了,快里边儿请,老爷刚才还念叨您呐!”
“是么,没少说我坏话吧?”李正西打趣道。
“嗐,您又拿我找乐,要有半句坏话,您先把我抽了解气。”王家下人领着西风走下台阶。
同样都是两进小院儿,王家宅子却归置得井井有条。
大雪初歇,三两个家丁正在院子里除雪,另有三两个丫鬟、老妈子在厨房里来回穿梭,忙而不乱。
李正西穿过前院儿,刚进中门,就听见正屋里头传来一阵阵咿呀鸟语。
“哈喽,奈斯吐密丢儿!”
“骚瑞,啪扥破里斯,欧尅欧尅,艾高特伊特!”
“喂梅克玛尼,刀了,油艾斯刀了,油喏?”
李正西皱着眉头看向王家下人,问:“嘶,他这种状况多久了?”
“差不多两三个月了,有时候还让咱们也学,咱哪会这些呀!”下人笑了笑,随即高喊一声,“老爷,三爷来了!”
人随声至,话音刚落,李正西便已挑开门帘儿,走进外屋厅堂。
王正南身穿白衬衫,外头套了件羊绒马甲,此刻正腆着大肚子,手里拿着书本,一边在厅堂里来回踱步,一边咿咿呀呀地自学洋文,听见动静,便立马转头招呼起来。
“嗬,西风,赶紧进屋坐!”
“二哥,念叨啥玩意儿呢?”李正西迈过门槛儿,走到厅前落座。
王正南跟过去,屁股刚刚落下,还没来得及闲话,就见里屋门帘一挑,却是自家媳妇儿出来打招呼了。
程芳依然是绫罗绸缎,穿金戴银,只是身材略显娇小,在南风身边时,则愈发显得小鸟依人。
说来也怪,这世上的大胖子,似乎总能找到个苗条媳妇儿。
“西风来了?”程芳走上前,吩咐下人端上些打牙的吃食,随后便笑,“别理你二哥,他现在天天念经,我都烦死了,汉字儿都没认全呢,他还学上洋文了,你说上哪说理去?”
“女人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王正南合上书脊,撇着嘴说,“这叫潮流,睁眼看世界吧,学点洋文没坏处!”
说话间,下人端上来几碟小食。
程芳忽然问:“西风,弟妹咋没来,我让人去叫她一声,你俩晚上在这吃吧?”
“二嫂,不用麻烦了。”李正西连忙摆手,“家里做了,我来这说会儿话就走。”
两家离得毕竟太近,程芳便没再多劝,点了点头,说让哥俩儿慢聊,有事儿叫她,随后便自顾自地回里屋去了。
王正南瞥了两眼西风,随即会心一笑,就问:“吵架了吧?”
李正西点了支烟,摇头叹道:“屁大点事儿,没完没了。”
“这次又因为啥呀?”
“钱呗!”
李正西索性把方才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王正南听罢,沉吟半晌儿,却并非是在思考,而是有些犹豫,在心里反复掂量片刻,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却说:“不是钱的事儿。”
李正西一愣,连连摆手道:“拉倒吧,这就是钱的事儿,我要是有个几十上百万,还至于因为这事儿闹别扭么?”
“嗯……那你说是就是吧!”
“嘶,二哥,你咋还学上卖关子了,说话说半截儿,让不让人活了?”
王正南叹了口气,反问道:“我说了,你就能听么?”
“那你也得先说出来呀!”李正西急道。
王正南略显为难道:“西风,要是放在以前,我就跟你盘道盘道了,可现在不一样,咱都已经成家了,这是你的家事,我也不太方便说太多。”
“不方便?”李正西差点儿怀疑自己耳朵坏了,“二哥,从小玩到大,二十几年了,你还跟我不方便上了?”
“唉,此一时,彼一时。”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以后别帮他们,对不对?”
“我可没这么说。”王正南连忙否认道,“你如果愿意帮他们,那就帮吧!我也想过了,假设你帮十个人,有九个是白眼狼,以后能有一个真心记着你的好,能帮你扛事儿,那这份钱,就不算白花,毕竟没人能做到稳赚不赔,对吧?”
“稳赚不赔?”李正西皱起眉头问,“二哥,我对兄弟向来是掏心掏肺,怎么在你嘴里成买卖了?”
“啧,你别总是一提买卖就那副表情,行不行啊?”王正南解释道,“买卖咋了,有买有卖,这又不算什么脏事儿,买卖就是供求,换句话说,这世上其实处处都是买卖,交朋友不也得求个有来有往嘛!”
“那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有个人马上就要死了,你明明能救他,还得先问问他能不能报答你?”
“你看你,老跟我搁这抬杠,有意思么?”
“我不觉得这是抬杠。”李正西说,“二哥,你是没干过脏活儿,兄弟这俩字儿,多少钱你也买不来。”
“好好好,不争不争!”王正南呵呵笑道,“你说的有道理,我说的也没毛病,咱俩求同存异,总行了吧?”
尽管哥俩儿感情极深,但在许多事情的看法上,却相去甚远。
而且,其间的差距,也因各自的差事不同,进而逐年扩大,似乎终将背道而驰。
李正西经历过生死,干的脏活儿越多,便越是看重兄弟二字。
他过的根本就不是寻常百姓的平凡生活,其思维模式、行为准则、价值判断,自然有别于常人,更没法以常人的标准来评判其所作所为。
王正南久经生意场,参与的交涉、谈判越多,便越是懂得权衡利弊。
若能将两人互相调换,或许才能对彼此的看法,怀有更深的感悟;可惜不能,两人间的鸿沟,自然便随之越来越深。
静默片刻,李正西感觉有些尴尬,便岔开话题,问:“二哥,你那粮油店咋样了?”
一提这事儿,王正南就乐了,点头忙说:“嫂子同意了,铺面我都找好了,估计开春儿以后就能开业!”
“不错不错!”李正西真心替二哥高兴,“以后,你也算是有自己的产业了。”
“哈哈哈,你也得抓点紧,养家不容易,干点啥呗,只要不跟家里有冲突,嫂子都能同意。”
“我不用了,现在就挺好,时不时还得给家里跑活儿呢!”
王正南咂了咂嘴,却说:“西风,你也得攒点钱,置办点产业,都是成家的人了,别光想着你自己呀!既然成家了,那就得媳妇儿孩子摆在第一位,懂不?”
“那家里咋办?”李正西忽然警觉。
“什么家里?”
“大哥大嫂。”
“你看你,又抬杠,这是两码事儿!”王正南叹声道,“我的意思是,你得在心里……”
“我心里就是大哥大嫂。”李正西打断道,“没有大哥大嫂,咱哪来的钱娶媳妇儿?你是不是又要说我抬杠了,我可没抬杠,你整天跟那帮商人打转——”
说着,他忽然看向南风,低声嘱咐道:“二哥,你可别掉钱眼儿里了呀!”
“让你说的,我至于么!”王正南略显不满,“你别说的好像就你长良心似的,行不行?”
“那就好!”李正西拍腿起身,“行了,这饭菜味儿都飘出来了,我回去了,你们两口子赶紧吃饭吧!”
“你也在这吃一口呗!”王正南急忙起身相送。
“不了,我要在你这吃,我怕家里那位气过去。”
“回去好好说说,这事儿你自己反思反思。”
两人快步穿过小院。
刚过中门,王正南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说:“西风,你愿不愿意帮癞子他们,这事儿我就不管了,但有一点,我得跟你明说。”
“神神秘秘的,有事儿你就说呗!”李正西脚步未停。
“癞子他们,你抽空得好好管教管教,让他们摆正自己的位置。”
“这话怎么讲?”
“前两天,我听两个响子说,小河沿儿好像有个人,冒充江家的弟兄,在外头满嘴胡咧咧,让人给报上来了。”
“谁呀?”李正西在大门口停下脚步。
“我哪知道,我又没功夫细打听!”王正南说,“我见到那俩响子的时候,他们都去跟东哥报完信了。”
“确定是癞子他们那些人?”
“不确定,但小河沿儿毕竟是你的地面儿么,我只是怀疑,你提醒提醒他们,别一天天的不着四六。”
李正西在脑子里想了一圈儿,不记得有谁跟他说过这事,便没太在意,只是问:“这要抓着了,得咋处置?插了?”
“估计得看后果。”王正南嘟囔道,“如果纯粹为了吹牛,倒也没啥事儿,可要是顶着江家的名,到处得罪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我估计,最次也是‘挂甲’起步。”
“这天挂甲,那跟插了有啥两样儿?”
“一个人收,一个天收,没准那小子命大呢!”王正南拍了拍西风的肩膀,“行了,不是你手底下的人最好,那也提醒提醒,如果是你的人,你也别去求情……”
“要真是癞子他们,我自己动手。”
李正西虽说惯着弟兄,但前提是不能触及江家,否则下手也绝不含糊。
王正南深知他的脾气,不敢说太多,临别之际,也只是随口嘱咐道:“西风,这么多年了,你也应该从当年那帮小靠扇的里头,挑几个能拿事儿的练练了,眼睛睁大点,别看走眼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李正西满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即迈步朝家走去。
王正南目送西风进了院门,正要抹身回屋时,却见冬日余晖流光溢彩,远天由金色到暗紫,其间夹杂着一片橙色的云海,如群芳争艳,似怒潮翻涌,层层叠叠,甚为壮观。
南风眼前一亮,急得左顾右盼,想要邀人共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可惜,等到家丁仆从冲出来时,方才那般令人心潮澎湃的盛景,眨眼间便已烟消云散,终究只有他一人独自得见。
忽然有些叹惋,待到他转过身时,却见冰消雪融,阳春三月,恰是乍暖还寒时候。
民国十一年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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