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户大地主人家,有地,有牛,有犁。”
“七八头牛无一不为这地主家勤勤恳恳劳作了十余载。”
“某一年,当中有头牛崴了脚,再不能耕作,地主家念其多年辛劳,给这头牛换了个单独的牛舍,食物不再那么丰盛了,住的也简陋了些,可终究能安享最后几年好日子。”
“年复一年,除了下人们还会来喂养这头老牛,主人家似乎已将之给遗忘了。”
“直到某一天,这头老牛不见了。”
“地主家很快便发现是有外人打开了牛舍的门,让牛自己离开的。”
“老牛的脚是否受了伤不重要,老牛能否再为地主家耕作也不重要,因为地主家不缺牛,他们甚至能为这头老牛送终,从始至终都不取老牛身上的肉,却决不会允许这头老牛跑到别户人家去犁田。”
“即便老牛根本没萌生出这般想法,可只要踏出了地主家的门,那地主家的猜疑或是怒火,终要人去消解去平息。”
“小洛给老牛安排的路子,多是官道。”
“多往官道走的好处,便在于车马能长驱而下,并不需太过抛头露面,最大程度上减少被发现的可能。”
“所以不出四日,老牛一溜烟儿便出了鲁州。”
“照原先计划,从津州城到药谷,或真用不上一个月。”
“然而地主家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更何况在官道上眼线更不会少,发现老牛跑了,便及时发动各地奴仆去拦老牛。”
“奴仆们不需动粗,只要打着地主家的旗号,老牛便得乖乖跟着走,否则可不只是锒铛下狱那么简单。”
“老牛只被请回到鲁州城,而非津州城,住的也是客栈,而非牢狱。”
“老牛被遗忘多年,除了地主家外,身后哪还有什么照应,可见小洛已提前料见这档子意外,做了些打点。”
“当然,仅是如此远远不够,小洛终得去幽京去地主家中走上一遭,他不需取得地主家中所有人的信任,不需让地主家中所有人满意,可至少得获取地主家中部分或个别有话语权人的些许支持。”
“换言之,老牛此次行踪既已暴露,接下来的行程中,可以承担任何被刺杀被抓捕或任何意外而致死的风险,但绝不能让地主家以背叛的罪名堂而皇之地将之论处。”
“幽京之行,或因老牛而起,却非全然为了老牛,小洛看得很清楚,现如今正是地主家意气风发之时,江湖上任何风吹草动,地主家都不会再如先前视若无睹,而他的一举一动将被各种解读,他要做的是让这些解读不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可以不被完全理解,不获得太多认同,却一定不能被认为他有任何忤逆地主家的意思,也绝没有犯上作乱的可能。”
“从老牛被软禁在客栈,到重新上路,仅过了十天。”
“此前地主家若只有一方针对小洛,小洛只需寻得另一方的认可和支持,若是有两方对小洛有敌意,小洛便需去寻求能在二者间打太极的第三方相助,不论地主家有多少方有意打压小洛,小洛终得获得某一方或是某几方的支持,如此才能在夹缝中求存。”
“显而易见,小洛成功了,而他做到这步只用十天。”
“在庙堂之上,江湖草莽的位置并不见得能比平民百姓高出多少,石府更已覆灭多年,小洛此去同那些大人物见上一面都难,更莫说坐下来向那些大人物长篇大论以说服他们,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老道便琢磨不透了,但无需细想亦可知此中艰险九死一生。”
汐微语五人簇拥着齐黄肃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随人潮而动,齐黄肃将其几日来的分析和盘托出娓娓道来,其中的地主家和老牛另有指代,听不懂的只会云里雾里,只有听得懂的才能心知肚明。
不过诚如齐黄肃所说,其所言无关大碍,便也丝毫不惧隔墙之耳。
“谢谢四师叔。”
汐微语心知四师叔费了如此多口舌无不是为了开解她,让她明白洛飘零一直都是行走在刀尖之上,与其增添全无益处的担心,不如着眼当下帮洛飘零解决些她所力所能及之事。
齐黄肃捋着山羊胡,老怀甚慰地笑着摇头道:“自家人何必言谢。不过话说回来,起初,我也以为小洛同意你介入此事,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
云旌略生恼意,插嘴道:“那现在呢?”
齐黄肃道:“现在看来,却是他防备不时之需的后手保障,北边他有更多麻烦要摆平,南面亦需不少人手才足够保障万无一失。”
齐黄肃顿了顿,感慨道:“这孩子所谋之深,所虑之远,所思之缜密,实所老道生平仅见。”
“小语你选择跟了他,今后的不幸或大过有幸。”后半句话齐黄肃未说出口,只在心中暗叹。
“切。”云旌小声嘀咕着,自打来到江湖上历练,诸多关乎洛飘零的传闻便甚嚣尘上,直至上月百花大会后风向才有了偏转,可作为铁骨铮铮的云天观年轻一辈,尽管心底里服气,嘴上却不能认怂。
齐黄肃闻声斜睨了云旌一眼,淡然一笑,并无出手教训的意思,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怎会不知其脾性。
反倒是走得离云旌近的云章拍了弟弟一脑袋,云旌回头怒目而视,正要斥责兄长几句。
云章却丝毫不给弟弟机会,抢先开了口道:“诚如四师叔所言,十日前我们所需做的,便是看着那头老牛能从这盐城郡白驹镇安然无恙地走到东亭郡草堰镇,我等只需暗中相随,不必现身相见。可这十日间,已足够地主家或是其他方在此路途中排布太多手段。想必今日一到客栈,四师叔便让我们出来街上走走,也不只是逛街散心这么简单吧。”
把四师叔拉作掩护,云旌也再不敢闹腾。
齐黄肃并非好面子的人,捋着胡须,如实道:“嘿嘿,师叔原先委实没有太多打算,现下既然发现了异常,不如趁着天色未晚,多走走看看吧。”
众人闻言并无异议,十日前来到白驹镇,他们便本着做事负责的态度将镇里镇外大致情况摸清楚,眼下还需警惕的,除了那些地僻人稀的阴暗角落外,还有街道上、店铺里、摊贩间各色各类的人。
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人总难让人多观望上两眼,而危险往往便隐藏其间。
可这并不意味着,美丽的,脱俗的,夺人眼球的人不可怕。
云龙葵那清澈空明的双瞳已在十余步远一摊位上停留了许久,一年有余的江湖历练并没让其眼中沾染上多少尘埃,她的思维虽活泛了许多,可仍旧是个单纯活泼的女孩。
她拉了拉汐微语的衣袖,抬手向其指明了那处摊位,便缩回手以防碍着其他行人,兴奋道:“师姐师姐,你看那儿,那个大姐姐绣的香囊袋好漂亮,我们过去看看。”
汐微语怎会拒绝师妹的提议,立马道:“行,那过去瞅瞅,喜欢的话买个挂着。”
师姐师妹安好便是晴天,余下四个大男人自不会拂了俩姐妹之意,跟着往那处摊位走去。
行人来来去去,寥寥十余步的距离,众人一时间竟未能走近,仅依稀看清了让俩姐妹都来兴致的摊位是何状况。
只见那摊位上是个顶着一头单螺髻,杏眼桃腮,右眼角下有颗泪痣,肤白胜雪的高挑细瘦女子。
之所以说高挑,只因此女屈腿端坐在小马扎上,身姿仍显得极为颀长。
之所以说细瘦,因为那玄色长裙下,其腰身之细尚不及寻常女子并拢的双臂,而其胸前也略输波澜。
玄裙女子约莫已过了不惑之年,相貌算得上是中等姿色,可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那双手。
那双手太过纤细,太过修长,以致于配上那雪白的肤色,看起来便状若无皮,徒有白骨!
稍显可怖骇人的手指间夹着四根绣花针,绣花针针鼻处穿有不同颜色的丝线。
一个个香囊袋,从简单的各色绸缎开始被织就起来,再添上花边,点缀纹理,最后在正中处绣上形态各异活灵活现的生肖,可谓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好一会儿功夫,六人才凑近到摊位前。
汐微语和云龙葵同围在摊位上的行人游客看得津津有味,已然迫不及待地要跟着掏腰包。
便是默默跟在二人身后当护花使者的齐黄肃、云章、云旌见状也不禁赞叹神乎其技。
唯有一直默不作声的齐荒武眉头一皱,神色渐趋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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