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皱眉开口喝道:“都莫要吵了。朕所知的地价也没那么贱,庆云候,你是不是弄错了?”
周寿当然想将私底下兼并土地的那些秘密和盘托出,佐证周彧的话。但是他也知道,那样一来,便等于捅了个大篓子,那可不仅仅是周家和张家的事情,那将动了全部勋贵集团和官员们的利益。那样的话,很快他周家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会被所有人所抛弃。所以,即便心中愤怒,他也绝不会去干这么蠢的事情。
但他并不甘心就这么被张延龄耍了。
“皇上,建昌候的话是否可信,只需查看他购地的协议便可明了。地契上当标注有明确的价格。其实无需多做唇舌之争。”周寿躬身道。
朱佑樘点点头道:“说的是,鹤龄延龄,你们购地的地契可带来了?让朕瞧瞧。”
张鹤龄心道:“完蛋,这岂不是露馅了。延龄啊延龄,你这坐地起价的牛皮怕是要破了。”
张延龄却似乎并不担心,将随身携带的装着交易地契的盒子奉上书案。朱佑樘亲自打开,从里边取出协议查看。
书房里静的吓人,所有人都看着皇上的脸色,希望从朱佑樘的脸色上读出什么来。朱佑樘的神色阴晴不定,一会皱眉,一会又微微点头。
看了一份又看一份,连看数份之后,朱佑樘阖上了木箱,抬头看着张延龄沉吟片刻,开口道:“交易价格确实是十二两一亩,建昌候没有说谎。庆云候,长宁伯,这地你们若是还想要,那便原价购买。车马辛苦费什么朕做主免了。若是不肯以此价购买的话,这四百顷地便只能归于建昌候和寿宁侯了。抉择权在你们。自行决定吧。”
周寿和周彧惊愕的对视一眼,心中满是狐疑。他们绝不肯相信十二两一亩的价格的,但是皇上居然也这么说了,真是教人觉得奇怪。倘若不是那地契造了假,那便是皇上故意偏袒了。可惜那地契他们看不着。
但到此时,无论是那种原因,周家兄弟心里也明白。在这次争田之事中,他们是彻彻底底的败了。再纠缠下去,已无必要,甚至会引起皇上的反感。他们只能认栽了。
“皇上,既然田产寿宁侯和建昌候已经买下了,我们也不夺人所爱。这地便不要了吧。让皇上为此事操心,臣等极为惶恐内疚,此事作罢,不用再提了。臣等告退。”周寿沉声道。
朱佑樘点头微笑道:“好,庆云候长宁伯高风亮节,令人钦佩。今后朕再寻机补偿你们便是。退下吧。”
周寿周彧沉声谢恩,躬身退下。临出门之前,周寿向张家兄弟投来一撇,目光之中满是阴狠,张鹤龄看得心中一颤,头皮发麻。
……
周寿周彧离去之后,张延龄突然跪地请罪。
“皇上,臣有罪,请皇上责罚臣。”
张鹤龄不明就里,也跟着跪在一旁。
朱佑樘皱眉看着张家两兄弟,叹了口气道:“你教朕说你们什么好?和周家争田的主意是谁出的?”
张延龄沉声道:“是臣的主意,跟兄长无关。”
朱佑樘冷笑道:“朕就知道是你,你是不忿朕给了周家购置田产的特权是么?”
张延龄沉声道:“臣是不忿周家利用臣的纠纷来得利。原本那是我和周瑛之间的事情,他们怂恿老太后一起闹到坤宁宫去吵嚷皇后,此事已经是不该。他们更不该的是,事情解决之后还以此来烦扰皇上。利用皇上对太后的敬重之情索取报酬,这是从道德上绑架利用皇上,令人不齿。皇上仁厚待人,但这却成为他们利用皇上的手段,臣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更是生气。为人臣者岂能恃宠而骄如此。”
朱佑樘看着张延龄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不说,朕倒是没觉察出来是被他们利用了。是啊,他们知道朕感念老太后之恩,所以以此来绑架朕的感情,这是在设计利用朕啊。”
张延龄道:“还有,臣派人去了宝坻后才知道,他们居然将百姓的低价压得极低,每亩良田只有二两二钱。而且让当地官府出面催逼百姓欠租。这样百姓们因为无力交租,便不得不在规定期限内将田亩贱卖给他们。此举更是有巧取豪夺之嫌。他是皇亲之家,老百姓们自然会将这笔账算到朝廷身上。他们这么做是在败坏皇家声誉,臣更是不能容忍了。所以臣这才决定要横刀夺爱,教他竹篮打水一场空以示惩罚。”
朱佑樘皱眉沉吟片刻,沉声道:“可是你出的田价也并不高,是否有乘机盘剥百姓之嫌呢?四两四的价格,难道很高么?”
张鹤龄在旁惊愕无比,他本以为是张延龄早有准备造了假的契约,将田亩的价格改动了,这才在皇上适才的查看之时蒙混过关。但当朱佑樘准确的报出‘四两四’这个价格的时候,张鹤龄才知道自己的猜测完全错误。张延龄是将真正的契约呈给了皇上看了。
然而,皇上明知道张延龄说谎,却居然没有戳穿他,居然默认了这个谎言,这又是怎么回事?
“皇上,臣知道四两四的价格不高,但臣绝无盘剥之心。因为那是臣和兄长所能拿出来的所有的银子。臣为了能从周家手里抢到田产,只能如此。这已经是臣能出的起的最高的价格了。价格虽然不高,但是臣为了弥补百姓,决定将田产全部返租给他们,且免了他们今年的租子。另外臣还要替他们除虫害,修道路水渠,让他们能够在原来的土地上安居乐业。臣已经尽力了。”张延龄沉声道。
朱佑樘点头道:“延龄,朕看到了那些契约上的内容,朕之所以没有戳穿你,正是看到了你的那些举措,认为你并非唯利是图才和周家争田的。朕觉得,也许这些田产在你手里,那些百姓还有饭吃。但你当着朕的面撒谎,自作主张破坏朝廷法令去跟周家争田,胆大包天。你说周家利用了朕的感情,绑架了朕的行为,你何尝不是如此?你将契约递给朕的时候,便是在让朕难为了。你是不是觉得,朕一定会因为皇后的面子而偏向于你?所以你才敢这么做的?你说,你跟周家有什么两样?”
张延龄身上出汗,心中第一次感到了惶恐。皇上是个脾气好的人,也是个好姐夫。但自己是否因此有些轻视他了。他的心思如此敏锐,他说的正是自己心里之前算计的。当自己将契约递给朱佑樘的时候,便是觉得朱佑樘一定会偏袒张家。便是利用了朱佑樘对皇后的宠爱,知道他不会因为这件事让皇后不开心。这一切皇上其实都洞悉在心。他可不是糊涂人,他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只是他大智若愚,不肯多言罢了。自己的种种行为,或许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臣有罪,请皇上责罚。臣该死。”张延龄惶然伏地道。
“起来吧,朕要罚你,早就罚你了。不过朕给你个告诫,你很聪明,但太精于算计未必是好事。朕希望你不要走火入魔,适可而止。你们去吧,今日朕早朝上其实已经被李东阳他们吵得够烦了,又要来处置你们的事,真是心力交瘁。朕要歇一会了。你们退下吧。”朱佑樘摆手说道。
张延龄和张鹤龄忙叩拜起身,退出屋外。出门那一刻,张延龄听到了朱佑樘沉重的叹息声,那叹息中带着一丝疲倦,甚至是一丝苍老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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