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虽然年少,但胸怀大志,熟读史书。兴王府中请了不少当世著名的名士,朱厚熜跟着他们读史论古,学了不少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学不到的东西。
正因如此,朱厚熜比别人确实要对历史上的掌故和事件要多知道一些。
当杨廷和等三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在短暂的迷糊之后,朱厚熜立刻想到了史书上经常读到的桥段和场面,那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自己并非皇上,自己甚至连那宝座都没坐上去。登基大典被叫停,自己其实是天下人的一个笑柄。至于太后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一种宽慰。杨廷和等人的恭敬,不过是一种态度罢了。
朱厚熜其实很清楚一件事,张延龄的态度是自己能否登基的关键。因为那日张延龄拿出了皇上的诏书,诏书上清清楚楚的赋予了张延龄决定朝政大事的权力。当然也包括新皇人选的权力。
张延龄本身又是朝中重臣,在军民之中享有崇高的威望,是近年来为大明立下巨大功勋的人物。不久前收回河套,扭转大军颓势,一雪前番战败之耻,更是振奋了大明天下百姓的民心。在大明朝,张延龄已经是神一般的人物。否则皇上怎会立刻给北征军的两位公爷封王?
这样的人物,就算他没有皇上的诏书在手,他的意见也是不可忽视的。
朱厚熜也已经看明白了许多事情,比如皇上驾崩之事,杨廷和他们故意隐瞒消息没有通知张延龄。比如,自己成为皇位继承人选的事情,其实是太后和杨廷和他们的决定,也并没有和张延龄商量。
这说明,杨廷和等人压根就没打算让张延龄参与朝廷大事,甚至有意隐瞒,将张延龄排斥在决策之外。利用张延龄率军征战在外的契机,来个木已成舟米已成炊。这更说明,杨廷和等人同张延龄之间并非一路人,他们之间是有着极深的矛盾的。
朱厚熜读过太多历史上王朝之中的倾轧和争斗,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现在的情形无非便是,杨廷和等人瞒着张延龄做决策,张延龄得到消息赶回京城,所以直接搅黄了登基大典。说白了,这两帮人只是为了权势互相的争斗罢了。
而自己其实只是他们争斗的一个工具。对于张延龄而言,他对自己倒并非是有什么恶意,而是因为自己是杨廷和他们选定的人选,所以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反对。说白了,即便不是自己,而是任何一人。只要是杨廷和他们瞒着张延龄提出的人选,结果都是一样。
本来若真能生米煮成熟饭倒也罢了。张延龄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将已经即位的皇帝赶下台。坏就坏在被张延龄给赶回来了,才有眼下的僵局。
杨廷和等人跑来要自己下旨,对张延龄采取强力措施。这听起来似乎是合理的行为。但是朱厚熜却明白,这是杨廷和他们拿自己出来替他们清除政敌做挡箭牌。杨廷和他们要借自己的命令对张延龄动手,事后所有的黑锅都得自己来背。
张延龄不光身份地位高,在大明军民之中更是威望极高。他又有朱厚照的遗诏在手,皇上又遗命他为大都督。杨廷和他们根本不敢对张延龄采取行动,因为他们没有任何的正当理由。若强行动手,那将激起天下人的众怒,对他们是极为不利的。
正因如此,他们才跑来要自己下旨。拿自己的这旨意当令牌去行动,将来引起的一切麻烦都得自己来背锅。
自己一个新即位的皇帝,即位一开始便杀了朝中最大的功臣,在大明声望极高的张延龄。自己这个皇帝还能做的下去?
那张延龄是太后的亲弟弟,自己下了这样的旨意,若是张延龄被杨廷和他们杀了,太后会饶得了自己?
张延龄更是在朝中军中势力盘根错节,就算自己要动他,也要起码等羽翼丰满之后才有可能。刚刚即位便动手,自己这个皇帝还能做的安稳?
杨廷和他们倒是打的好主意,将来所有的后果和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一切跟他们无关。甚至他们还可能会落井下石,和太后联手直接废了自己。到那时自己一无所凭,没有一个人会替自己说话,落得个狼狈被废的下场。被赶下皇位之后能否活命都未可知了。
短短片刻时间,朱厚熜脑子里转了九九八十一道弯弯绕,迅速的明白了这当中的厉害关系。杨廷和他们在要利用自己,朱厚熜岂会当这个傻瓜。
“皇上,还请速速做出决断。为了皇上能够顺利登基,皇上必须要下定决心。那张延龄阻挠皇上登基,实乃大逆不道。皇上只需下旨,臣等便将张延龄及其同党擒获,还朝廷以清明。皇上既可顺利登基,也可借此让天下人知晓皇上杀伐果断英明神武,大张皇上威望,令天下人钦服!”
杨廷和见朱厚熜沉吟不语,以为朱厚熜心动了,于是赶忙再补上几句,趁热打铁。
却听朱厚熜吁了口气,沉声道:“杨首辅,费大人,曹大人,我不能下旨。其一,我还没有登基,即便太后有懿旨昭告天下了,但登基大典没有进行,我便还不是皇帝。所以我没有资格下达旨意去让你们替我做些什么。其二,张延龄乃大明重臣,最近又立大功,受先皇加封异姓王,曾为大明屡立功勋。如此功臣,岂会是大逆不道之臣。不能因为他阻止了登基大典,便说他是大逆不道的奸臣,便要下旨拿他。这种做法是绝对不成的。我就算不当这个皇上,也不能这么做。况且,张延龄并非因为对我不满,他今日说的是,先皇驾崩之事当查清楚,即位之事要重新议定。几位大人该去和他多沟通多交流才是。而不是要用强力手段行事。”
杨廷和费宏曹元三人呆呆发愣,他们万万没想到,朱厚熜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本来以为,朱厚熜这种时候还不是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顺杆子往上爬,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旨。谁能想到,他居然会拒绝。
“皇上,您说什么?我们没有听错吧。皇上是说,你不愿意下旨是么?”费宏沉声道。
朱厚熜点头道:“正是,这个旨意我不能下,我也没资格下。”
“呵呵呵呵呵。”杨廷和抚须笑了起来,缓缓点头道:“看来臣等一番苦心,却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皇上自己都不上心,臣等还能说什么?既然如此,这件事便作罢便是。明日朝会,我等按照张延龄的想法,商讨新皇人选便是。皇上……不不不,该称您为兴王府世子才是。世子,明日之后,我便安排人送你回安陆兴王府。你不是想家么?稍安勿躁,明日便可以回家了。”
朱厚熜不为所动,沉声道:“那便多谢杨首辅了,无论如何,也要感谢杨首辅和诸位大人这段时间的照顾。明日若朝会上议定新的人选,那我自然是回安陆去。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杨廷和皱眉瞪着朱厚熜,忽然冷笑道:“兴王世子,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心里想当这个皇上想的要命,故意装着满不在乎作甚?你想当皇上,却又不肯付出代价,天下哪有这个道理?你也不想想,那么多皇族血脉,继承皇位的人选多的是,并非非你不可。太后确实宣布了懿旨,但现在情形不同了,懿旨可以作废。责任全在张延龄身上。朝廷已经乱成一团,没有了体统。再换个新皇人选,无非便是更加没有体统罢了。你可千万莫要打错了算盘,以为非你不可。”
朱厚熜昂着头冷笑道:“杨首辅这话,我不是很明白。让我来即位的是你们,现在弄出一团糟,也不是我的错。你们怎么怪起我来了?”
曹元沉声道:“世子可真是糊涂,我等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能顺利登基,世子怎好像把我们视为仇人一般。阻挠你登基的人是张延龄啊。你是昏了头么?”
曹元的话已经毫不客气了,这还那里是对未来皇上说的话,当面斥责未来皇上昏了头,这可是死罪。足见在曹元心中,朱厚熜根本算不得什么。
朱厚熜笑了起来,轻声道:“你们为了我?那可不敢当。咱们也不必说这些空话,我心里也清楚的很。你们要我下旨去对付张延龄,那是拿我的话当令牌,去替你们铲除异己。这叫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来自然是我来背这个黑锅。我动了张延龄还能当皇上?岂非是千夫所指?你们自己斗不过他,便想要借我之口来用强,我可不是傻子,岂会上你们的当。三位大人,这些心机还是不用耍了,都是明眼人,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便是不做这个皇上,也不能按你们说的那么做。否则我不但皇上当不了,还要身败名裂,被人唾骂、当了你们手里的刀子。哼哼。休想!”
杨廷和脸色剧变,面色铁青。朱厚熜如此聪明,完全洞悉了自己的诡计,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之前虽然感觉似乎选错了人,朱厚熜在良乡闹腾的时候确实让人头疼,但那只是小麻烦,还以为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单纯的想念父母家人,所以才闹腾起来。
但现在,朱厚熜这番话说出口来,等于当面扒了众人的底裤,露出了丑恶的真相来。这说明,朱厚熜完全明白其中的关窍,那也说明,朱厚熜这个人选是彻底选错了。
杨廷和心中虽然恼怒,但却也有些庆幸。如今知道朱厚熜不是自己希望的任人摆布的皇帝人选或许不是什么坏事。或许还得感谢张延龄叫停了登基大典。否则,将来还指望控制朱厚熜?恐怕这是第二个朱厚照了。
“既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当我等没来过。世子既然把我们的一片忠心想的如此恶劣,那还说什么?费大人,曹大人,我们走吧。”杨廷和沉声道。
费宏也点头附和道:“是啊,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是岂有此理。”
曹元却道:“二位大人先走一步,我还有一些话想和世子说。”
杨廷和微微一笑道:“曹尚书莫要吓着世子。好好同他说话。”
曹元微笑道:“那是自然。”
杨廷和转头看了一眼朱厚熜,冷哼一声拂袖而走,费宏跟在他身后快步离去。
朱厚熜看着站在面前的曹元,感觉到有些不妙。皱眉道:“曹尚书,你有什么话要说?”
曹元冷声道:“请你下旨,授权我等铲除张延龄这乱臣贼子。”
朱厚熜叫道:“我说了,我不能下旨。”
曹元冷笑道:“你以为这件事由得你么?你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这里是皇宫,不是你兴王府。来人,伺候皇上笔墨,请我大明新皇下旨。王安,请上玉玺。一会替皇上的圣旨盖上国玺。”
说话间,十几名侍卫一拥而入。内侍王安手捧玉玺进来,身后跟着几名太监,手中捧着笔墨纸砚等物。
朱厚熜心中冰凉,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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