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眼下距离济德学院本次灾变事件的最后清算时间虽说还有富余。
但考虑到警察署内那些个为了道义可以悍不畏死的首长军人,时间或许就显得不那么宽裕了。
陈佩玉与孙守成等人此前就认识,以他对这些个人的了解,陈佩玉不怀疑他们会在清算以前就对济德学院的灾变一事私自采取行动。
陈佩玉今年已有五六十岁,他笃信自己不会瞧错人。无论是孙守成,甚至是黄忠国。他晓得这两人的秉性不坏,如今济德学院内的教师学子无辜遭此一难,他们即使怀抱有诸多的顾虑,但最后绝不会袖手旁观。
但是,陈佩玉本人是已然做好了死在济德校内的觉悟的。
为了自己秉持的道义而死,这原本是陈佩玉所推崇的义举。正是所谓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
可若这二者不可得兼。
则舍生而取义者也。
陈佩玉虽说害怕自己死去。
他在年轻时,或许是十五六岁的时候,道法虽说不精湛,但心性却颇高。原本就是为求长生才特意外出来寻仙问道的。
可神仙没见着,陈佩玉自己却阴差阳错的成了名闲散道士。
既然要游历,生死离别这许多事自然也无可避免,陈佩玉在年少时曾有心想阻止,可为此千方百计的谋求了许久,竟最后也无济于事。
毕竟人只要活在这世上,便总是要分离。
总是分离,总也是分离,聚少离多,其中又以生死一事最难逾越。
陈佩玉无力阻止这许多事,而等到自己的道法日益增长,竟愕然发现他对于死亡的恐惧已然成为了自己的执念。
但事情发展到如今这地步,在明知道自己会死,甚至很有可能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情况下,陈佩玉竟然也不感到后悔。
但是——
何必让孙守成等人的性命也无辜葬送到济德学院诡变一事中来呢?
此前他之所以千方百计的向那些人说明济德大学灾变一事的确实存在,是因为他知晓只凭着自己的道法必然对灾变一事无能为力。
但在数月以前,陈佩玉可从未听说邪神将要苏醒这种事。
事情为何会发展到如今这地步呢?
为什么他对于自己即将遭遇的,或是即将见证的……这一切的天灾人祸。
为什么他总是无力去阻止?
他曾亲眼目睹灾难不幸的出现在某一个人身上,像时代的巨轮向前行进时偶然抖落的一粒沙砾。
是的,您终于意识到,这种事情是如此的不可理喻同时又理所当然的。
然后是悲剧重演,如同相似的个体总是涉入大体相似的一条河流。
它,我是指这世上的灾祸。它随后又重蹈覆辙的,照本宣科的,同样出现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可事情为何总是如此呢?
陈佩玉自己不信神,因此在神智混乱的时候,他曾经在谢逸的面前对神明出言不逊。
他当然被谢逸教训了,或者说被谢家,按着头在谢家的祠堂里跪了一宿,等到陈佩玉的神智终于清醒,冷静的想要在谢家的祠堂类问卜神明的时候。
抬眼却瞧见一个古怪的孩子。
年龄瞧起来很轻,似乎是十九岁,可眼神却莫名疲倦。
好像一块逾岁古老的燧石。
陈佩玉不晓得她是什么时候进入谢家祠堂的,或许已经有一段时辰了。
她正无趣的摆弄着一个玄奥的星相仪。
“陈仙师。”女子察觉到陈佩玉的视线,不动声色的退后了一步,正巧避开这人慈爱的想要抚摸她脑袋的右手。
女子抿了抿唇,或许是考虑到陈佩玉莽撞的行径,她声色清冷的说道:“抱歉,我的信徒对你采取的举措有点无礼,我事后会斥责他的。”
……?
陈佩玉的右手悬在半空,面上慈爱的神情逐渐定格。他的大脑勉强旋转了数秒,仍然没能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我是谢家现如今供奉的神祇,”女子冷静的陈述道,“名字是何怀玉。”
陈佩玉困惑的眨眨眼,他仍然无法理解自己做了什么,这个动作使他的表情看起来略显得愚蠢。
“抱歉,按理来说,我原本无权请求你任何事。可如今事急从权,我想委托你与谢逸两人即刻前往济德学院替我处理……某些事。”
“做为报酬,我可以告知你任何事。例如命运的潮水已然覆没的部分,即将显化的任何映像,甚至是那些如今尚未成型的河床。抱歉……或许我应该使用简单的表述,如果你愿意与我交易,我可以告诉你命运里已然,将要,甚至是日后必然要实现的任何事。”
何怀玉很长时间没有得到陈佩玉的答复,她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陈佩玉自己没有从得罪神明一事上缓过神来,因此只是平静的继续陈述道:“或者,如果你想提出其他的任何诉求,只要在我个人的能力范围以内,我也会尽数应许。”
“不……不不不!误会误会误会,我同意您,我是说,我现在就启程前往济德学院……”
何怀玉不能完全理解眼前人的行为,但自己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对于此人举动上意料之外的少许恐惧,她也无意再做深究。
“只是……”
陈佩玉欲言又止的看了何怀玉半宿,见她的眼神再一次暂停在自己身上,陈佩玉却忍不住噤声。
按理来说,谢家所侍奉的这位新任神祇与从前使人谈虎色变的那位纪忱毕竟有所不同。她言辞有礼,似乎也无意和自己计较他此前几次三番冲撞了神祇一事。
他此前虽说与这位神祇从未有接触,但这时从她的行为举止上也轻易能判断出此人的秉性,相较起陈佩玉所知的其他颐气指使的神明不同。何怀玉在与自己谈及这一事时,似乎原本的态度就较为平和。
此事,眼下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呢?
“陈仙师,你似乎有话要说?”
何怀玉察觉到陈佩玉的神情有异,因此询问他道。
“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原本按理来说,苟利天下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读书人的道义如此,老朽此前原本就有孤身前往济德学院查探虚实的想法。如今得到您赏识,老朽原本不该多嘴由此一问……”
陈佩玉的话说到这里,他若无其事的掀起半边原本耷拉着的眼皮,在瞧清楚何怀玉眼底的神色未变以后,他索性一闭眼,一鼓作气的继续说:“只是老朽如今已有八九十岁的高龄……”
陈佩玉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何怀玉似乎不准备为此发表任何想法,她只是将眉一挑,竟也不揭穿陈佩玉,只是原本正推演的术法一顿。
何怀玉的视线从星象仪如今所成像的星图上短暂的偏移开,她安静的看着陈佩玉,或许是因为何怀玉早就知晓陈佩玉会由此一问,如今见他停下,也不做催促,只是支着脑袋好以闲暇的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事已至此,陈佩玉当然不会寄希望于何怀玉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情急之下无意中使用的小小伎俩。
他不知道对于神明来说是否有误听这说法,可即使有,何怀玉如今的表现也不像是误听。
年轻时走南闯北的时候,陈佩玉习惯于在道德允许的情况下对事实进行细枝末节处的艺术修饰,但无论如何,五六十岁与八九十岁对于寻常人类来说显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陈佩玉不认为眼前的神祇会糊涂到无法辨识真相的地步。
可她既然无意怪罪,陈佩玉也只好迫不得已的继续说。
“……长话短说,大人此前在与小老儿做这交易的时候,似乎应许过可以替我问卜过去之事?实不相瞒,小老儿从前在云游时,不知怎的,竟无故丧失了一段记忆……”
何怀玉适时制止了他继续往下说:“陈佩玉,国难在前,你且考虑仔细了在询问我。”
陈佩玉困惑的眨眨眼,他虽说这时已经年迈,可何怀玉方才应许自己的条件里,的确没有对请求问卜的事情限定范围。
何怀玉正要皱眉,陈佩玉从善如流的识时务道:“是老朽方才说错话,大人莫要怪罪。我是想要询问您未来事。”
何怀玉闻言矜持的点点头。
“善,前辈既然有如此大义,我也断然没有违反交易契约的道理。按理来说,这问卜一事本应该等到济德学院一众事务结束以后再提及,但现在……现在询问也无妨罢。”
何怀玉虽能面不改色的说完这好长一段反客为主,是非不分的话。但她毕竟不是什么恶神。因此沉默了许久,才逃避的小声找补道:“我晓得您此前与谢家有旧恩怨。依我看,这事情过去也有一段时日,如今既然需要你二人共事,从前的恩怨也不如作罢。您事后可在谢氏的账房里随意取用自己的歉礼,可如果……您对那事仍然无法介怀,谢家人只做回避防守,假使他们自己技不如人,要打要杀,也绝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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