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珏说要娶婉婉。
陆老夫人这次听得很清楚, 不可能有错,当下却怔忡住许久,面上并不见多少喜色。
她看向对面的陆珏, 如珪如璋、端方如玉,他已经是年过弱冠的男人了,成家本就是应该的, 近两年老夫人也不少为此操心。
可为什么偏偏会是婉婉?
老夫人原本是打算过将婉婉留在陆珏身边的。
但本意是做个贵妾, 有陆珏护佑她一辈子安然无忧、富贵不愁, 稳稳当当做个被宠爱的小女人就好了。
可“婚约”是什么?
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定下了,日后八抬大轿进南正门,那就是靖安侯府未来几十年要当家做主的一家主母了。
高门权贵,一家主母肩上的责任与担子并不会比一家之主少多少,而婉婉……
陆老夫人当然是心疼她的, 否则先前也不会费尽心思,试图给她找个好归宿。
可这个孩子性子太弱,心思太过简单, 侯府的将来不是开玩笑,就算当真将府中半边天交给她,她又能撑得住吗?
陆老夫人沉吟了一瞬,再开口已尽量让语调显得平和。
“容深,婉婉的去留我原先问过你,那时你并不是这般打算,若因这回皇帝之事才想留下婉婉, 那……”
老夫人想了想, “那便给个贵妾的名分吧!”
“虽委屈了些, 但你往后好好疼爱她就是了, 至于正妻的位置,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若是婉婉,旁人要怎么看咱们侯府?”
怎么看?
寄居侯府、身份低微的表小姐,勾引了府中高不可攀的世子爷,其中诸多手段、百般心机,要由得人去猜,那可真是太丰富了。
陆珏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我既娶她,她就是正妻,与旁人的眼光无关。”
他话音淡然,问老夫人:“她是您膝下养大的孩子,若是做妾,您真舍得吗?”
更何况,他早说过了不要妾室。
老夫人一时不语。
陆珏才又道:“她年纪还小,心思简单并不是短处,眼下待人处事虽算不得圆融,但日后天长日久,教她慢慢跟着您学就是了。”
他的沉静中,总无端带着教人毋庸置疑地笃定,仿佛落字便会即刻成真,教人无法不信服。
陆老夫人说不出不妥,静默片刻,眉尖还是不由得微蹙起来。
“可盛京的名门闺秀无数,她们哪一个都比婉婉更适合做侯府的世子夫人,你不会不明白啊?”
陆珏当然明白。
但那些所谓合适,不过是高门联姻用以撑门庭的惯用手段罢了,因为掺杂了利益,所以就连娶谁,都要往利益最大化去考虑。
可是陆珏不需要这些。
娶妻成亲于他而言,就理应只是饭桌之上多副碗筷,枕席之间多个人这般简单。
屋外的风雪呼啸声愈发地大了。
陆珏从软榻上起身,拱手朝老夫人见了个礼,“祖母,她原就是我的人,我留下她也是理所应当,还望祖母成全。”
陆老夫人的目光细细地打量他。
陆珏的坚持都是沉静的,没有寻常年轻人常见的迫切与热烈,所以哪怕提出此事如此突然,也教人说不出冒失和莽撞来。
陆老夫人无话可说,祖孙二人相对良久。
沉默了许久,老夫人叹了口气,“罢了,你有你的主意,只是婚约事关你与婉婉的终身,毕竟不是个小事,我总要再与你父亲商议一番才是。”
陆珏颔首,“多谢祖母,此事我会自行同侯爷言明,祖母不必挂心。”
陆老夫人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她身体不好,陆珏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行事妥帖,不可能甩个棘手的尾巴给旁人去收的。
更何况这父子二人,都数不清多少年没亲近说过一回话了。
陆进廉在终身大事上是过来人,这次要是能就此事同他说上几句心里话,也是好的。
这日陆珏在浮玉居陪老夫人用过膳之后才走,等瞧着他离开,李嬷嬷才进屋来。
进屋了一打眼儿,便见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眉眼间隐约还剩下一点萦绕的愁绪。
她走上前去,一壁替老夫人宽衣,一壁问:“方才听见的都封住了口,您这边怎么样,世子爷这回难不成是铁了心了?”
陆老夫人面上恹恹的,“他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姻缘这事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愿意做个咄咄逼人的老古板。”
李嬷嬷轻笑,“您当然不是老古板,做长辈的,您数头一份儿开明!”
老夫人觑她一眼,“容深性子冷,却是个孝顺的,我要是拿孝顺来制他,岂不是倚老卖老,若将他的孝心都消磨完了,这府里还靠什么来维系?”
说着又叹口气,“如今且先瞧瞧他父亲的前车之鉴,能不能教他回心转意吧。”
李嬷嬷听着就觉得,这怕是板上钉下一半的钉子了。
世子爷这些年在府里,明面上还是世子,可话语权其实已经与侯爷无二,甚至多数时候,侯爷也都待之赏识更甚于教导。
他的婚事,说白了只是他的房中事,侯爷兴许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便如早些年,世家公子们十四五岁便该有晓事婢女,十六七岁早该成家的,世子爷何以能拖到现在仍旧自在独来独往?
只不过就是他一句不想要,府里便没有人再去自找没趣了。
那反过来,世子爷现在说想要了,旁人想去拦,怕是也难。
李嬷嬷想着又问:“那婉姑娘那边,您打算怎么着?”
这种事情提起来,要是老夫人因愁生了怨,也觉得婉婉借着近水楼台,私底下攀高枝,那她的日子往后就不好过了。
不过幸好,老夫人愁归愁,怨却是没有的。
“先别贸然跟她说,免得万一不成不就的,平白教她难堪一场。”
老夫人到底还是疼惜她的,也清楚她的性子,陆珏说要,那就是他自己想要,说勾引,当真是高估那丫头的心思了。
*
浮玉居里谈论婉婉的终身大事时,濯缨馆这头,婉婉自风雪中跑回来,倒在软榻上,蒙头没动静一下午了。
屋里临月和云茵来来往往,也都由着她去。
这丫头能怎么了,要是伤心受了欺负,躲也会躲得离人远远儿的,不会在跟前,这么个阵仗,多半是一点儿不足为道的小心思罢了。
姑娘大了,总该有点心事,若是万事都不知道往心里搁,那约莫也不太正常。
婉婉把自己闷得够呛。
直等脑子里所有关于表哥的胡思乱想,全都偃旗息鼓,她从枕头中露出脸来,窗外夜幕已至深沉。
但软榻跟前就有一扇窗,正对着湖对岸的蒹葭玉楼。
此时玉楼的第二层已亮起通明烛火,婉婉隔着一面湖泊,恰而将里头隐约走动的人影,看进了眼里。
是表哥……
虽然离得远,但婉婉一眼就能认出他从窗边走过的身影,不会有错的。
婉婉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绪,当下又被扔进去一个小石子,一圈一圈晃荡开了波澜。
可她还是忍不住在软榻上膝行几步,下颌抵着两臂,懒懒趴在了窗沿上。
因为原先瞧见的次数多,婉婉知道他总是坐在南面那副长案后,若处置公文,大抵一两个时辰都不会起身。
表哥肩上的事务怎么会那么多呢,他会不会累呀?
经常婉婉趴着无所事事地瞧着他,都觉得累了,他仍旧一心公事,半分不曾懈怠。
只有极少数的时候,他也不尽是如此沉肃。
譬如去年盛夏的晚上,表哥才从宫中归府不久,婉婉就看见他侧坐在洞开的窗边,吹着湖风在饮酒。
那时已是深夜了,他却没有燃灯。
婉婉要借着湖面照映上来的月光,才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
他当时左手上在灵活的摆弄着什么,她看不清,但很快,好像就被他随手扔进了湖里。
婉婉还在想是什么东西?
后来过了好几天,她从河堤路过,才无意中看到,湖面上飘浮这一个极其复杂,但却已经被人拆解得不剩半分秘密的机枢锁盒。
原来表哥就连闲暇时找的乐子,都与常人不一样啊……
“姑娘,别在窗口吹风,当心又着凉了。”
临月进来焚香,顺手一把就将婉婉从窗口扒拉了下来,又将窗户关上了。
瞧不成了。
婉婉收回目光,听话地下软榻趿鞋,准备去洗漱睡觉了。
但她从回来开始脸就红红的,临月挂念着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觉着温度正常才放下心。
时辰不早了,照看婉婉洗漱之后躺在床上,临月正要起身离开时,婉婉忽然抬手,在她耳垂上捏了几下。
临月一怔,片刻狐疑。
婉婉躺在枕头间探究地望着她,问:“姐姐,你有什么感觉吗?”
还以为又怎么了呢,临月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这能有什么感觉,你那点儿软绵绵的力道,又不疼。”
她说着便又含笑去揪了揪婉婉的耳朵,问她是什么感觉?
婉婉顿时却就不说话了,临月给她掖了掖被角,一壁催她赶快闭眼睡觉,一壁起身将床帐放下了。
临月走出去后,屋里静下来。
婉婉的心却乱了,躺在床榻间辗转反侧近一个时辰,怎么都睡不着。
左思右想,她只好又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湖对岸那的灯火还亮着。
表哥眼下又正在做什么呢?
透过朦胧的夜色,婉婉脑海中有个念头正越发清晰起来,强烈地教人无法忽视。
她在想表哥,想看见他。
大概是上天捉弄她,婉婉的念头方起,湖对岸的窗边忽然有人影走动,下一刻,陆珏竟真的推开了窗。
可是隔着遥遥一片湖泊,婉婉却好似被他当场捉拿了原形。
她的手一颤,窗户猛然耷拉下来,砰地一声敲在她心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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