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陵的手上拿着那把银篦, 原本尺寸将将合适的银篦,在他的手上就显出几分小来。
他垂着眼睛将手上的银篦搁置到桌子上面,然后抬眼看着谢妧, 声音有些低“殿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妧此时的眼神一瞬不瞬,其实有点像当年在上书房时, 变着法子央求景佑陵帮她带宫外的玩意儿一样, 她向来随心所欲,也从未有过什么顾虑, 现在所说出来的,也是她在这时候的心中所想。
就这么执拗的盯着景佑陵看的时候,也让他不免想起来了当年在他身边的, 萦绕已久的玉兰花香。
章良弼性子板正不知变通, 甚至已经到了有点儿迂腐的境地, 其实谢妧和谢策当年没少因为背不下书来而被责罚, 景佑陵和谢妧坐得近, 偶尔有的时候看她支吾其词,会面色如常地将书页翻到章良弼所讲的那一页。
他其实很少会做出这样逾矩的行为, 从中秋宫宴外景佑陵对楚月珑说的话就可见一斑, 只是大概是因为窗外终年不散的玉兰花香, 看谢妧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样子, 起了几分连自己都不曾知晓的隐秘心思。
而现在的景佑陵,手指才刚刚碰到过谢妧的发,从前发生过的一切犹如掠影一般在眼前匆匆闪过,只是她的眼瞳还是一如既往的,犹如点墨一般, 原本应当是那样深沉的颜色, 在她的脸上, 却明丽得不可方物。
谢妧看着他,一字一句答道“我当然知道。”
在她想起那场雪的时候,谢妧就一直在想,如果这就是缘法的话,在那些每一个都足以让她觉得是情动的瞬间,比起那些她不曾经历过的事情,她更愿意遵循自己现在的本心。
唐夫人在温言劝慰谢妧的时候,其实也是因为看出来了他们两人之间好似存在着一些隔阂,不想这么一对般配的人错失缘分,所以才趁着之前教谢妧做糕点的机会,传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
因缘际会本就难得,就连唐夫人都不难看出能让景佑陵这样的人为之折腰,恐怕对于将军来说,只会有殿下一人。
谢妧感受到景佑陵的手指略微动了一下,因为他现在的手抵在谢妧的颈后,所以哪怕是极为轻微的动作,因为那侧的肌肤,也被无限地放大了。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被剪翠收拾进来的胡服,腰上的系带扣得有些紧,为了搭配这件衣物,所以额饰琳琅,发间也有几条坠下来的细链,在刚刚的动作之中,发出了些微的声响。
谢妧刚刚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倒是没有感觉到什么,等到现在静默了,突然又觉得现在的氛围实在是有些让人停滞。
所以她略微站直了身子,佯装镇定道“我以前就曾经说过贪图景大将军的美色,现在我发现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美色更甚的,所以起了这样的心思应当也是人之常情吧”
大概是因为慌乱,所以头上的首饰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了几下。
谢妧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之前在汝州的时候,你问我若不是一时兴起,凭借相貌的话,那也行,怎么现在我自己临时反悔了,难道景大将军当时说的话是准备不作数了吗”
她说着,刚准备朝着旁边迈步,却发现自己原先头上的链饰,好似勾到了什么东西。
谢妧也并未有多在意,毕竟之前因为散了头发,自己头上的链饰又实在是有些多,缠上也是正常,只是在迈步之际,自己的手腕就被景佑陵的手扣住,然后听到他在身侧道“作数。”
当时在汝州之时,谢妧曾经勾住他的颈后,“一时兴起,是啊。怎么,景大将军还以为自己的美色当真可以让我和你白头偕老吗”
然后景佑陵答道“如若真的可以那也行。”
谢妧分明也知道他对自己好像是和别人截然不同的,只是在听到他这句作数的时候,心间没由来地突然感受到骤痛。
来得极快,他什么时候应当是这样的人物,他原本应该是天上的皎洁月色,可望不可即的不入我怀。
景佑陵原本是坐在小榻上的,而谢妧这是弓着身子站着的,所以她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将另一只手撑在榻沿上,带着一点儿居高临下的意味看着他“景大将军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倒是还有一句话一直都想问个明白。”
谢妧顿了一下,手指在榻沿上略微点了几下,连自己都没有发现手心好似有薄汗出现,“大将军对我””
“是动心了吗”
她这话问得毫无歧义,而且相当直白,而且还是将手撑在景佑陵的身侧,可以说是高居上风,连一点退路都没有给景佑陵留下。
谢妧自幼顺风顺水长大,旁人说她娇纵妄为,其实这句话也并没有什么错处,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性子,所以坦露自己的感情的时候也是大张旗鼓,灼热得几乎让人节节败退。
因为她的轻微晃动,所以头上的细链也是连番随着她的身子晃动,今日的衣裙让她显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明艳来,再加上生得极为秾艳的眉眼,实在是让人心旌摇荡。
景佑陵显然也是没有想到谢妧现在支着身子问自己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
他想到之前自己扣在桌子上的那本书,那是一本杂谈,里面曾经有提到过关于佛法的一则公案,出自坛经,讲的是六祖慧能在听印宗法师讲涅槃经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
“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慧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佛法原本是讲这须臾瞬间的体悟,怀芥子之心包容世间万物,窗外风吹芭蕉叶的声音不绝如缕,可是现在略微闪过景佑陵脑中的,却也只有心动两个字。
而风未动。
景佑陵倏地抬眼,问道“殿下还记得玉鸾郡主曾经在我面前说过,殿下和郡主说起我自幼就心悦殿下的事情吗”
谢妧自然是记得的,当时楚月珑在自己的面前实在是趾高气扬,她又从来都算不上是脾性好的,况且谢妧也知道什么地方才是楚月珑的软肋,所以就随口胡诌了这么一句话,还把楚月珑气得不轻。
后来楚月珑还到景佑陵的面前说起这件事,谢妧看得出来楚月珑的下三滥手段,景佑陵自然也不是个傻子,必然是知道谢妧当时不过是说些气话骗楚月珑的,所以这件事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却不想,现在景佑陵居然自己亲口提出来了。
谢妧挑眉,反问道“所以”
景佑陵笑了一瞬,“其实我觉得,当时殿下说的,确有其事。”
他的手扣住谢妧的手腕,略有些低的温度在这个时候却好像突然变得灼热了一般,连带着谢妧的手腕都变得滚烫,并且这股滚烫的趋势还在向上蔓延。
“殿下难道以为,当年在上书房的时候,我随手翻开的那一页书正巧就是章大人提问到殿下的那一张吗”
他略微倾身,逐步逼近,有反客为主的意思,“我对殿下的喜好那样熟稔,在国史当中夹着殿下亲笔,难道殿下都以为是巧合吗”
“殿下曾经见过我对玉鸾郡主的态度,难道殿下没有察觉到,我之前对于殿下的态度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吗”
谢妧发现自己每当觉得自己稳占上风的时候,最后都会被他反客为主,就像是现在也不例外。
隐隐能看得出来他的眼瞳不似之前那样淡漠,而是沾上了一点儿,说不清楚的情绪。
谢妧之前也曾想过景佑陵对自己的心思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但是却从来都没想过他的心动起源于这样早,可是前世的他分明拒婚拒得斩钉截铁,甚至后来还那样无情的对待自己。
他的心动,怎么可能是这样早
自己梦到的前世,或者说自己见到的那些,好像真的和这辈子相差的太多了。
谢妧恍惚间想问出自己的问题,“那你后来到底是为什么”
话只说了一半就堪堪止住,她倏地回神,对上了景佑陵的眼睛,一时之间脑海有些混乱,所以收回之前撑在景佑陵身侧的手,别开眼睛,“算了。没什么。”
她话也都问了一个明白,只是心中的困惑倒是一点儿也不见少,刚准备站起身子清醒一下,却突然因为一股突如其来的力,恰巧跌在了景佑陵的怀中。
谢妧之前以为勾住的细链,正是因为之前的晃动,和景佑陵头上的那根银链缠在了一起。
她之前头发散着倒是没有注意,一旦站起来,就因为这缠绕在一起的链子,倒在了他的怀中。
四目相对之际,谢妧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一下并非是自己有意,只是对上景佑陵的眼睛的时候,那点儿反心又噌地一下子蹿得极高。
就算自己是故意的,那又如何,谢妧横生出一点儿去而复返的理直气壮来。
好在景佑陵自己也知道是因为头上的那链饰缠在了一起,倒是也没有说什么,因为谢妧被缠上的那根链饰在侧后方,不太方便,所以他的手指抬起,“我来解吧。”
因为这两条细链都极为纤细,再加上谢妧散下来的头发,景佑陵又没有怎么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他的指尖时不时碰到谢妧的颈后,还有垂下来的发丝,也是如此,碰得她略微蜷缩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景佑陵的坐姿极为端方,背挺得很直,从谢妧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垂眼认真解那两根银链的时候,眼睫垂下的阴翳。
实在是有些如坐针毡以后,景佑陵才终于抬手,看向谢妧,“好了。”
谢妧如蒙大赦,刚准备站起来出去透透气的时候,却感觉自己的手猛地被人握住,在她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阵天旋地转,她居然重新又回到了刚刚的位置。
但是不同的是,景佑陵的眼瞳远远不想刚刚那样淡漠,而是而是沾上一点儿氤氲的色泽。
“殿下刚刚问了我的问题,我都一一解答了。”他顿了一下,手碰在谢妧的脑后,“还帮殿下解了链子,殿下准备怎么报答我”
这种小事索要酬谢,谢妧不甘示弱地回望,“没有报答,你若是实在想要,等回到陇邺,我可以把耳雪送给你。反正它那么喜欢你,有奶便是娘。”
她哪里不知道景佑陵爱洁,能容许耳雪进入他的院子就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谢妧说拿耳雪作报答,实在就是在报复景佑陵现在让自己进退不得的状况罢了。
“殿下不愿意给”景佑陵略微侧头,眼瞳暗了一下,“那我收点儿利息,应当不算是过分吧”
她还未答,景佑陵原先放在谢妧脑后的手就抵住,他身上的松香味在这个时候瞬间犹如过江之态一般压了过来。
谢妧心想,唐夫人果然是识人不清,景佑陵虽然看着冷淡,其实哪里会是一个情意淡薄的人,分明就是压得人连一丝退路都不留,甚至连利息这样的话都能用作是借口。
这次和先前的所有都不一样,之前谢妧因为头上的银链和他的链子缠在一起,然后被他拉回来的时候又是跌坐在他的身上,所以的姿势实在是让她觉得有几分赧然。
她之前的手曾经撑在榻沿上,现在被景佑陵反客为主,所以反而是她的腰抵在榻沿上,作为支撑的一个点。
而景佑陵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注意到这一点,用另外的一只手垫在她的腰后,动作却丝毫不停。
在恍惚之间,谢妧好像觉得,她头上的那几条链饰,好像又和他头上的银链缠在一起了。
谢妧想到他说起当年在上书房之间的场景,她还以为当年是因为自己的软磨硬泡所以景佑陵才对自己几次退步,可是现在想想,景佑陵当年对于自己,好似确实是有些不一样的。
谢妧脑中纷纷扰扰略过许多,而景佑陵似乎是发现了她的不认真,手指略微碰过她的耳垂。
他的吻从来都不像他的本人那般清冷,反而像极琼月殿外开得繁茂的海棠花树,也像极当年上书房窗外那株生得极高的广玉兰花,那么明目张胆地开得热热闹闹,犹如疾风骤雨一般,毫不吝惜。
许久过后。
景佑陵终于用手略微支起来了一点儿身子,然后将谢妧之前有些乱的头发拢好,大概是因为经过刚刚的事情,所以声音也连带着有些哑。
“我想想,觉得”他停顿了一下,俯身又吻了一下谢妧的眉梢,“这个,作为报答,也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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