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个公公前来迎接宫允儿。
“颜姑娘，奴才是万岁爷身边的小盛子，特地来接您入宫。”那公公见到宫允儿的身形，愣了愣。宫允儿依旧白纱蒙面。小盛子片刻才回神，五年了，若宸妃娘娘还在，怎么会不回到皇上身边。宸妃娘娘那么瘦弱，又岂会是这个赢了天下英雄好汉，连黑蜂倍华都不是她的对手的玉面罗刹。
他清了清嗓子，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他曾说过此生定当报答宸妃娘娘，但娘娘还没有等到他报答就香消玉殒了。宸妃娘娘跳湖那年他才十二岁，如今他十七岁，个头高了许多，力气也大了，跟着皇上练武也学了一招半式，只是那个他想报答的人，已经不在了。皇上已不记得那个他曾经为之疯狂的女子，绝世的容颜葬在荷花池底。他更加忠心耿耿地效忠皇上，他要报答宸妃，宸妃必然也希望皇上好好的吧。
她穿着素白长裙，裙上有红梅点点。她未曾挽发髻。不知为何，她不喜欢挽发髻，她喜欢将长发披在肩头。五年，头发已经长及脚踝。
她不曾描过眉，也不会施粉黛。五年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她不曾注意过自己的容颜。她第一次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一点一点梳理着长发。
她拿起眉笔，一时兴起在额间绘了朵红梅。血红色，映得她是那般妖媚。
唇红如血，肤白如雪，即使在白纱下，仍旧看得见殷红的樱唇。
她向暗夜飞来的精灵，傲视天下。
她随小盛子进了宫，路过一碑。武官下马、文官下轿，她什么也不是，只能走过去。走进皇宫，一路畅通无阻。抬头看天，发现这里连天空都是四四方方的。一片小小的天空，连鸟都飞不进来，住在里面会不会很寂寞？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怎么会想到住在这里的人会不会寂寞，事不关己己不关心，何必自找麻烦。
她去了皇上的上书房，参见皇上。书房内就皇上和几个宫女公公，皇上在漫不经心地翻阅奏章。她低着头，走到桌前的地上，跪了下来。她说：“民女颜如玉，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很用力，嗓子生疼，整个书房内回荡着她的声音。
他惊讶地抬头。他所见女子多是温婉贤淑，鲜少有这样英气妩媚的女子。
“你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同市井泼妇一般。”……“皇上若是觉得允儿如同市井泼妇，大可以去找那些名门闺秀，相信她们也不会介意伺候您，那允儿这就收拾东西离开。”……“别别别，就算是市井泼妇又如何，朕就是喜欢你。你若是名门贵妇，朕就是王公大臣；你若是市井泼妇，朕就是街头屠夫。”……
一句句话在他耳边萦绕，这几天，他总听见这个声音在耳边说，他甚至怀疑，那个男人的声音是不是自己的。那声音是同自己的一样，但那些宠溺的话，他一代君王，怎么可能呢。
“抬起头，把面纱去掉。”他的声音充满着冷漠，没有喜怒。
宫允儿抬起头，看见面前坐着的男子，回忆一幕幕涌上来。
父亲死的那天，她被登徒子欺负，他救了她；掖庭局的晚上，他与她谈心，她才发现他内心的寂寞和他喜欢的人；她被人泼水以致生病，他用自己的血救她；他要去陪伴惠妃，她伤心地哭泣；她不想让他受到伤害，导致彼此生出嫌隙；她在殿外跪了一夜，宫门内他与人翻云覆雨；她心灰意冷决定离开，在亭中对他说：“北寂你可知道，我曾经什么都不愿，只愿与你相伴今生，永不分离”，她还说：“你可知道，每当我想你的时候，我都会闻一闻它，骗自己你一直都在”，她使尽力气，却像她的心一样，累了。
不知不觉，他们有了这么多回忆，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分神情，她都记得。
回忆涌上来得太快，她的五脏六腑像绞起来一样。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地板的一个突起，额上冒出了密密的细汗。
她接下面纱，盯着他的眼睛，却只看到惊艳，没有一丝的深情和痛惜。五年来自己的容貌变了些许，但他竟不认识了。同样五年未见，一见面，他的一切便涌上心头，可他不记得了。
一旁的小盛子瞪大了眼睛，想必是认出她的。
北寂，连和我只有几面之缘的公公都记得起我，你却忘记我了。
“玉面罗刹果然不负‘玉面’二字。”他挑起唇角，却无半丝笑意。
“你不认识允儿？”五年来，她总是自称玉儿，因为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颜如玉。她记起了一切，当初是她自己和师太说，宸妃已死，让没有记忆的宫允儿不再是宫允儿吧。现在，她自称允儿，还不是不死心，想再看看他能否记起她。
“玉面罗刹不是名唤颜如玉吗，可是朕听错了？朕应该从未见过颜姑娘。”在他眼里，此刻的她是不是为了吸引他而弄出的手段计策？
不记得，便罢了。“是玉儿失言了。皇上与玉儿一个故人长得相似，玉儿一时认错了人。”我的故人，便是北寂，而你不是，忘了宫允儿的北寂不再是她的北寂。
“今后罗刹便是朕的隐卫了，也是朕为了调查一件事情而布置在朝堂的棋子。朕觉得，朕总不能也在朝堂里称你为罗刹，毕竟你玉面罗刹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在其他朝臣眼中，只当你是个文弱书生，被朕叫来调查就可以了。”
“皇上可叫玉儿允宸。”宫允儿、宸妃，这个名字当真适合她。宸妃在跳湖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宫允儿在他不记得她的那一刻也死了，两个已死之人，组合到一起再合适不过了。宫允儿忽然想起，师太初见她时，说她是允宸上仙，原来一切真的自有天意。
“允宸，你要帮朕查关于朕母亲之死的事情。朕母亲早逝，朕肯定她并不是病重不治而死，只是朕不知道是谁害了她，就请你帮忙了。”
她笑着站起来，装作无意得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皇上说笑了，您是君，我是臣，只有我为您办事的道理，怎么经得起一个‘请’字呢。”
她若无其事地说：“既然玉儿比武的时候赢得的是皇上的隐卫，自然要贴身保护皇上，臣看玄元殿旁的启明殿空管着，可否让臣住进去。蕴文太后之死与后宫自然有关，臣想留在后宫应该更方便臣调查。”借口，都是借口，不过是自己想回去，想到曾经住过的地方去，想到曾经宸妃活过的地方再看一看。想留在他身边，想用自己的能力保护他，毕竟当年一气之下离开他的，是自己。当年她走得太急，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那是，他一定是生不如死的吧，所以现在才不记得她了。
“也好，允宸可需要朕派人去伺候。”“不必了，允宸喜欢自己做事。不过允宸听说皇上身边有个宫女名唤弄琴，乖巧伶俐，可否讨来为允宸做一些杂事。”
他转身问身边的小盛子弄琴去哪里了，小盛子低声说：“弄琴姐姐昨儿个不小心打破了皇上您的茶盏，被管事姑姑拖去杖责了，现在估计还躺着呢。”
听到弄琴被杖责，她心中又是一阵的痛。如今这个宫里，没有人记得她了，只有小盛子和弄琴。弄琴和她相处也不过一个月，但是她对她的关怀，她一直记在心里。
“无妨，反正这几天允宸还有一些琐事要处理，有一些关系要理清，允宸可以先把弄琴接过去，不过烦请皇上多叫几个宫女，这几日要照看着弄琴了。”
“就听允宸的，小盛子，派几个宫女扶弄琴过去，先住在偏殿，再找几个乖巧懂事的去照看弄琴。”
“允宸多谢皇上。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允宸就告退了。”他本下意识地挥手让她下去，忽然想到还有事情没有说，手停在半空。“允宸，从今往后早晨你先到玄元殿偏殿等朕，朕带你去朝堂，再给你个职位。以后你住在启明殿，每日下朝就跟着朕走，到上书房处理一些政务。你当官不能只查母后的案子，朕明里暗里还有些事情让你去做，母后的案子隔了这么多年了，也不急在一会儿。”他说完，挥了挥手，下去了。
她生硬的行了个礼，款款走了下去。
她没有直接回启明殿，而是转去了御花园。又是初夏，现在是五月初三了吧。天气有了一丝炎热，花朵却依旧浓艳绽放。整个御花园没有一朵残花，没有一条败柳，一切欣欣向荣，可她看来，实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着光鲜的外表，谁知道里面已经残破不堪了呢？
不知走了多久，竟走到了莳花局。莳花局和掖庭局一墙之隔，里面种着各式花草。她在里面漫无目的的走着，突然在一个不起眼的墙角看见一道暗门。她推开门，里面竟也是一个小小的药园。只有药，但几乎所有药都在里面。
她蹲下身，手指拨弄着一朵雪白的药花，一滴眼泪却滴落在*。花逐渐变成了大红色，像用鲜血染就。
“什么人！”身后一声带着怒气的吼声，让她着实吓了一跳。她收回手，转身。
是倍华，那个与她比了数百招的男子。
她只知他温柔磊落，不知他还有如此跳脚的时候。
心中忽然一痛，有个人说过，人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有在乎的东西，那个人还说过，他在乎她。
有个人教会她去爱，他却不爱她了。
他收起了怒意，带着不悦地说：“颜姑娘有何贵干？”
“随便走走而已，不想误入黑蜂地盘，请包涵。”
他忍不住笑出来：“算了算了，玉娘你别这么叫我，我真不习惯。”
她伸手敲了敲他的额头：“你叫我什么啊？手下败将。”
“不喜欢啊，我偏叫。玉娘玉娘玉娘……谁说我打不过你了，有种现在打一场试试！”
她对他没办法，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别闹了，我知道你那天是有意让我的。也别在这里打了，万一踩着你的花花草草你还不剐了我。那日你表面上因手滑失了剑，最后才输给我，但其实我的体力早就不行了，你也看出来了，但是你没有去赢我，而是装成掉了剑，很自然地让我赢。”
他没有说什么，她继续说：“我很奇怪，你为什么想让我赢，若你不想赢，你大可以不参加，但你之前却又杀了那么多人，不就是为了赢吗？”
他笑了笑，说：“你猜对了十之八九。一开始，我的确是想赢，但后来，我发现你不简单。我发现了饭菜中有毒，所以派人送给你避毒筷。后来，我看到你明明精疲力竭却仍在坚持，我就动摇了。你是那么想赢，那肯定是有你的理由，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你不想进宫？”“我想进宫随时都可以进来，傻瓜。”
这药园也不是一时半刻建成的，看来他进宫有些时候了。
“你到底是谁？”“想必你也听说过，当今皇上有三个弟弟，二弟轩辕北定，三弟轩辕北华，四弟。很巧，我叫北华，复姓轩辕。”
“你是轩辕国第一才子？”“你……能不能把你不可置信的表情收一收……轩辕北华是轩辕国第一才子，但倍华是江湖中的黑蜂。我时常白日里蹲在这里照看花卉，在月下用剑取人性命，有时我自己也搞不清我到底是轩辕北华还是黑蜂倍华了。”
不知不觉聊了很久了，她站起身来，说：“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回到启明殿，发现一切没有怎么改变，还是自己刚走时那副模样。她先去了偏殿，问伺候弄琴的宫女弄琴伤势如何。
询问完，她刚准备走，弄琴却挣扎着起身。她轻轻扶起弄琴，弄琴似乎又单薄了几分，这几年来她是不是经常受罚？
弄琴的眼泪像没有穷尽似的，她反反复复的说：“娘娘，您终于回来了，奴婢就知道，娘娘不会死的，不会的。”
她一边抽噎着，一边说：“娘娘，若你一直不回来，皇上怎么办啊。”“我去见过他了，他忘记我了，他过得挺好的。”
弄琴用力地摇着头，说：“娘娘，不是的。当年您跳下荷花池，皇上也跳下去了，只是他没有找到您。他一次又一次地下去找您，却被水草缠住了。他在水中活活憋的晕死过去，要不是后来公公们发现您的琴在一边，下去找，皇上此刻……皇上醒来后，记得一切事情，却忘记了您。奴婢本想告诉皇上，但是王太医说，宸妃娘娘既然已死，皇上便不再会记起娘娘，是不会相信奴婢的，王太医还说，就算皇上想起了娘娘，让皇上一生在痛苦之中终老，太残忍了，奴婢做不到。”
“他，怎样才能想起我？”“王太医说，只要皇上见到娘娘流血就可以想起一切，所以，娘娘如果想让皇上记起您，只需要……”“不必了。”她打断她的话，说，“我有这些回忆也只是痛苦，何必要让他同我一起痛苦。”
“弄琴，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娘娘了，宸妃已经死了。叫我允宸，我是颜如玉，我是杀尽天下负心汉的玉面罗刹。”
她让弄琴躺下，独自出去了。她从行李中拿出北寂送她的千年龙涎香。她不曾用过，只是总是包裹在衣物中间，使衣服沾上了香气。
她从盒中拿出一小块，点燃了薰床铺。
北寂，有你味道的床，我会睡得更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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