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寂下朝回到玄元殿，惠妃已经回宫，只有桌上留下满桌的珍馐。
他问小盛子：“这是怎么回事？”每道菜都是他爱吃的，每道菜都十分精致，只是都凉透了。
“启禀皇上，是启明殿的宫女送过来的，宸妃娘娘还说让皇上不必介怀。”
“介怀？介怀什么？”“娘娘说，只要皇上吃过了，娘娘的生辰就算过过了，让皇上不必介怀。”
生辰，她的生辰。早该想起来的，她不是那么不知分寸的人，怎么会在玄元殿外等了整整一夜。她会说出那么大逆不道的话，想必心里很难受吧。
肯定是难受的，她一定一早就等着自己，早早地备下了自己最喜欢的菜，可等来等去等不到自己。她来到玄元殿，想来看看自己有没有处理完政务，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可他的宫门却紧闭。她跪在宫门外，一整夜，腿肯定疼得受不了，可是她却没有哭、没有闹，还是她哭过闹过自己却不在她身边。
她跪在宫门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共度良宵。她在殿外吹着风，他却在殿内和别的女人翻云覆雨……甚至自己都觉得，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他跑出宫门，看到她跪的地上有一片水泽。她肯定哭过了吧，身上那么疼，心里那么疼，怎么会不哭呢。
地上那支断掉的金簪，自己那段话，是不是太伤了。
允儿，你真得不了解朕吗，没有什么比得上你，那宝座，乃至整个天下不能与你相较。
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她的无赖撒娇脆弱无助只暴露在他的面前，他不在的时候，她比谁都坚强。
就是这样一个隐忍却又脆弱的女子，牵住了他的魂，勾住了他的一切思想。
允儿，对不起，我早给想起来的，对不起，对不起……
他夺门而出，跑到启明殿，看见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都在哭，都在哭，却不见允儿。
他问弄琴，允儿去那里了，弄琴说，在荷花池，刚走，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到底怎么了，跟朕说！”他紧张，可明明是他说：你以为你是谁。
“娘娘拿起皇上送她的装龙涎香的那个宝盒，换上一件白色羽衣，弄散了头发，将头发披在身上，没有梳妆，拿起上次弹过的琴就跑出去了，还拿着一把小匕首，说奴婢们要是跟着她就自刎在奴婢们面前，奴婢们就都不敢跟去了。”
他此生都不会忘记，她这副打扮，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样子。那时，自己一个于心不忍救了她，她便情根深种，一心跟着他。
她应该是翱翔在蓝天中的鸟，他当初也考虑过自己是否要将她收入后宫，后宫就是一个牢笼，生生折断了她的翅膀。他以为，他可以将后宫变成她的蓝天，所以他就自私地将她留在身边，铸成了一个打错。
他跌跌撞撞地向荷花池跑去。一路上，他好几次摔了下去。手臂被蹭到，当初为了医她的病割开的伤口又裂开。他们从相见到相识到相爱，不过一个夏天的光景，夏天还没有结束，痛已经弥漫。
“北寂，我愿意。”她曾说过嫁给他，他也承诺会给她他可以给的一切……终究，是他食言了。
“北寂，对不起……”她会因为他受伤心里比他还难受，可他这个傻子，竟然以为她不爱自己了。
世上有哪个女子，能像宫允儿这样爱着轩辕北寂。
可自己真是个傻子，一直到现在才明白。
他跑到荷花池边，看到她已经站在那里了。她像仙女一般，不食人间烟火，只是身形比初见时还要单薄。
她见他来，回头一笑，说：“北寂，你不要过来，让允儿再为你唱一首歌，你听着，听着。”
他不敢过去。弄琴曾说，她拿着匕首，如今她神志恍惚，万一真伤了自己该如何是好。
允儿坐到琴前面，拨动琴弦说：“北寂，上次我就是在这里弹这首曲子，本来就想唱给你听，今天，我弹，我唱，你听着，好不好？”
指间在琴弦上飞舞，琴声像琉璃仙境一般，那么脆弱，仿佛一下就会被打破。
还是那曲，奈何纷乱。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
故春盈，方恨秋思；故秋思，方恨离情；不离不弃，不离不弃……”
一曲终了，她又想从头再弹一遍，弦却断了，割开她的手指。
事已至此，怎么能再来一遍呢？
她站起身来。“北寂你可知道，我曾经什么都不愿，只愿与你相伴今生，永不分离。”
她拿起宝盒，里面是他送的龙涎香。“你可知道，每当我想你的时候，我都会闻一闻它，骗自己你一直都在。”
她抱着宝盒，面向北寂，背后便是平静无澜的荷花池。她向后倒入湖水，冰凉的湖水将她淹没，她却庆幸。这种离开的方式真好，他看不见她的眼泪。
她记得那个暗道，若能出去，便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带着回忆活下去，若出不去……大不了死在荷花池中，和有北寂味道的盒子死在一起。
她看似复杂，着实简单。
她一站到池底，便看到了那个暗道。果真，天意如此。她走在暗道中。暗道虽然在水下，却十分干燥，她大着胆子，一路往前走，时不时看见死了有段时间的白骨和腐肉。
猛然间，她听到一声巨响，一只浑身雪白的雪狐走了出来。宫允儿害怕地蜷缩在地上，却紧紧地抱着盒子。这是她唯一拥有的有北寂味道的东西，即使牺牲自己也要护住它。
雪狐走到她面前，嗅了嗅，俯身下去，作出恭迎的姿势。
皇宫注定是回不去的，不如拿命一搏，大胆往前走。
暗道方才还是黑洞洞的，现在却明亮宽阔了许多，想走进了一个厅室。
“月使允宸，你终究还是到了这个地方。”一个中年的女子走进来。那女子生的绝色，只是略显清瘦，看穿着，应该是尼姑庵的师太。
“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月使允宸，我是罪臣之女宫允儿。”她没有说她是当今皇上的宸妃，自从她跳入湖水，宸妃就已经死了。
“不，你是月使。宫允儿不过是你的人间俗名，你是天上的允宸上仙。”她浅笑的看着她。
她笑了笑，反问道：“那师太是什么人。”“贫尼是熙瑛庵的尼姑，法号静惠。静惠也不过是贫尼在人间的一个代号，贫尼和月使同是天上神仙，贫尼是日使同晖。”
“静惠师太方才说允儿终究还是来了，是什么意思？”
“因果循环罢了，贫尼在这里等了二十年了，终于等到月使来临。”“师太怎么肯定我就是月使？”“月使是月神选定的。每年六月，暗道的入口会打开，有缘人就会进来，真正能进到这暗殿的，就是月使。也有一些宫女误进了暗道，都被灵狐杀死。”
“灵狐？就是方才允儿遇见的那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灵狐世世代代为帝王所有，一生只衷心于帝王，今天竟认了月使为主人，真是难得。”“若月使也被灵狐杀死该如何？”“不可能，一切自有天意。”
“二十年前贫尼初入这里时，要不是贫尼的长姐送了贫尼一个千年龙涎香的香袋，灵狐怕是要把贫尼也吃了。”
龙涎香？“师太说的可是这个？”她打开宝盒，拿出北寂送给她的龙涎香。
她端详了片刻，又嗅了嗅。“月使何必瞒我，你应该是宫廷中人，怎么会是罪臣之女。”
“允儿当真是罪臣之女，沛国公的唯一的女儿宫允儿。”“这是我长姐的遗物。”
“允儿昨天还是宫廷之人，但宸妃宫允儿已经死了，今天站在这里的，是罪臣之女宫允儿。”她望了望暗道，不知北寂会不会找来。千万不要，自己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离开你，你千万不要来找我。你就当我死了，十年、二十年，你终会忘记我。
“皇上当真是喜欢你，竟连长姐的遗物都送给你了。”“不知师太的长姐是哪位高人？”
“想必你也知道。当今皇上的亲生母亲，蕴文太后。”
原来她是北寂娘的妹妹，怪不得、怪不得。
“师太等了允儿二十年，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事情。”
“天下即将大乱，看天象，暗使将在七年后的九星连珠之日出现，将日使、月使、星使消灭，她将一统江湖。”
她轻笑：“师太怎么知道允儿一定会帮你，天下乱不乱、江湖由谁一统，与我何干。”
静惠师太望着她，眼睛像深深的湖水一样，没有波澜。“普天之下，没有你想保护的人？”她望向暗道，说，“他不会进来的，暗道只为月使开启。”
“好，不过我不是为天下人，我只为我要保护的人。”我要保护北寂，我只有强大。
她将她领到水晶台前。水晶台前有八个水晶瓶，其中装着不同的液体。“八个水晶瓶，象征八道轮回。你要成为月使，有些东西是要舍去的。你选一个瓶子，喝掉里面的液体，届时你就舍去了一样东西。但不管你舍去了什么，只要你见到你心中挚爱，你舍弃的又会回来。”
宫允儿选了一个瓶子，喝下了瓶中的液体。毒酒也好，山泉也罢，一切随缘。
“若你不想欠别人的，你就必须强大，自己保护自己。”北寂曾经这么说过，我记得，一直都记得。
她喝下了水，问：“我舍弃了什么？”“回忆，往事的回忆。”回忆吗？舍弃了也好，可以不要再这么痛苦。
“子时过后，你将不记得任何事情，当你见到你心爱之人时，你被封印的回忆会被开启，你将记起他。你可有什么话相对没有回忆的你交代，我可以代为转告。”
“别的没有，师太，请让我保护王室中人。”
师太轻轻地叹了口气。情字误人，爱字害人，都是劫数，劫数。
“师太，当我忘记过往的时候，可否不要让她叫宫允儿。宫允儿已死，今后站在那里的，不是宫允儿，只是一个和宫允儿长得相像的女子罢了。”
“好。月使，到台上取月之晶石，收取月刃吧。”
她走上前去，见全殿的光芒从一点射出又不刺目，想必就是月之晶石。她拿起月之晶石，月之晶石却直接从她的手中升起，照耀着她，从她的胸口化成轻烟，钻了进去。她感到身体中似乎有一个地方，在向全身源源不断地输送力量。她试着用意念控制力量，发现她可以使力量集中在身体的某一个部分，也可以使力量不游走到某一个部分。
前面便是月刃，一把银白色的刀，弯弯的，上面镶嵌着黑曜石。她的指间刚触碰到月刃，就感到指间一阵疼痛，月刃从她的食指钻进她的身体。
“月刃是认主的神兵利器，一生只认一个主人。你今后只要想它出现，就调动体内的真气，它就出现了。”她顿了顿，说：“月刃不似普通兵器，不能练寻常剑术，你只能修炼月隐，一共三层。第一层，为人；第二层，成魔；第三层，入仙。无人练习过月隐，只是贫尼练得日隐与月隐有几分相似，贫尼修炼了二十余年，也只是达到了第一层，第二层的法门，贫尼一直掌握不了。”
她又接着说：“月隐修炼的关键所在就是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受到的影响越深，更上一层楼的机会就越大。”
子时很快过去了，她突然脑中一片空白，倒在了地上。
北寂，让我变得强大，让我来保护你。
==他见她倒下去时，赶忙跳下去，只看到一袭白衣掠过，便什么也不剩下了。
当夜，他将整个荷花池翻过来，也没有找到宫允儿，只找到她白衣的一角。
当他最后一次潜到水中的时候，他被水草缠绕住，在水中窒息晕厥，那一刻他甚至自私地觉得，真得是解脱了。允儿在池中不见踪影，自己也死在池中，算不算死亦同穴？
他终于还是被人救上了岸，他沉睡了整整两天，醒来时，记得身边每一个人，唯独不记得宫允儿。他对她的情一直都在最深处，如今他记得一切，却不记得伊人。没有人试图告诉他，宫中本来就没有多少人认识宫允儿，再者逝者已逝，何必说出来让生者伤悲。
宫允儿，真的死在了他的记忆里。
“医术中记载，只要见心中挚爱流血，便可想起关于此人的一切过往。”
王太医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北寂听见了，却醒不过来，回忆像流沙一样飘走，却抓不住。
的确，都是劫数，都是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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