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堂之中。
气氛已略有些热络了,熟识的相互离席扎堆的谈天说地;无人认识的,自也与同席之人套着近乎,努力融入;四大公子自不必俯就,端坐于东向的尊席之上,便不停的有各色人等上前希望结识讨好。
酒至半酣,这股子热闹劲儿却诡异的于突然之间平静了下来,原来是孟尝君田文,扎眼的杵在席间,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负手而立,一股绝大的气势便席卷而过,让众人知道他是有话要讲的,而愈加淡漠的脸色,则让人估摸着,这一开口不知又要掀起多大的风波了。
待到最最迟钝的人也停下了偶偶细语,专注于自己的神态动作之后,田文方才轻描淡写的一个拱手:“蔺家主,我于临淄便已听说了,蔺公生前留下一部绝世政法兵书,要于奠礼后献于天下第一公子魏无忌。文向来最是欣赏蔺公为人处事之风,游走朝堂之机变,如此言属实,田某不才,不知可借阅一观否?”
众人心中皆是咯噔一跳,借阅?这是打算明抢吧,打起十二分精神关注着,这戏肉想是这般紧锣密鼓的便要来了。
蔺不语早已设想过千万遍今日的场景,遇到这样的诘问,实在已是意料之中的事。当下恭敬的一个长辑:“此言半真半假,想是人多口杂,愈传愈离谱了吧。
先父确有手著‘蔺氏呓语’十卷,编录了他一生从政之中的大小政史轶事,及自己的感悟心得。他老人家临去并未对此书有什么具体的安排,是我觉着为免明珠蒙尘,这才吩咐了家人前去大梁往献于无忌公子的,话到此,皆为赤真,只那什么天下第一的名头,却不知是谁人胡乱编排的,我蔺不语一小小白衣,也绝无资格做此评判。还请君上明察!”
“哦?”
田文不置可否。这后辈却也机警,一番话坦诚涤荡,有理有据的,居然是滴水不漏啊。虽然明知此事多半是他蔺氏设计所轰传的,但自己也确实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当下便就干脆的不做表态,一副你看着办的样子,矗立在原地,等待蔺不语的反应。
这位有着大名臣的父亲,本身却声名不显的中年文士,在这样一个暗流涌动的夜里,再一次的成为了全场注目的焦点。是啊,且不论这谣言与他有没有关系,但如今四大公子皆已到了,莫非,他还真敢冒着得罪三人的风险,将书献于魏无忌?疑问便如猫抓一样,在众人心中狠狠的挠着,俱都不知不觉的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蔺氏家主的回答。
“唉……”
蔺不语微微叹口气,其实是在心里又一次的惊叹于鹿姬的睿智,这也是她早已料到的情景吧。最初的誊本是她与卫衍隽抄的,为免公子们的刁难,这山洞中的两月,此二人也是熬更守夜的完成了其余三份誊本,务必令字体都要达到一致,令人挑不出错来。
两手合什,轻轻的三连击,立时便有侍从出门唤得一帮人来。
头前的四个,身高胖瘦相差不多,双手高捧着银笾,盛着高低大小相同的书册,再仔细看看,竟是连衣物鞋袜都是一模一样,混似两双孪生。后面则是几十名彪型壮汉,吃力的用木板抬着十几大堆的竹简,小心翼翼的向内行进,接着,又异常麻利的将所有竹简俱都堆到了大堂的正中间。
这……是摆的什么架势?即便献书也不过是个仪式而已,通常的情况用三五册代表一下即可,还需得将所有原本取了来?
便是这样那样的猜测之中,那仿若孪生中的一人,前行跪于田文脚下,剩下的,则同时来到了另三位公子的席前,同声和气的恭敬禀到:“臣虏伏祈,请公子受书!”
这般惹眼的举动,令在场所有人等俱都不觉得站了起来,公子们是来回望望自己面前的,又望望其他人面前的毫无二致的物件,周围人等却是拉长了脖子想看看笾里到底装着什么。
再来,却是轮到卫衍出场了。这日间已风头过一回的半大小子,行到堂中的竹简堆旁,肃穆的行着跪礼,朗声说到:“四位公子手中,便是‘蔺氏呓语’了,统共十册,用苏纸隽抄,四份誊本绝无差异,如若不信,可相互更换阅读便知。
至于老师的原本……”
一双略显粗大的手掌就此向地面一拍,激起一阵尘土,待四周往来的夜风将烟云吹尽之时,那还跪着的男孩却已手持一盏铜灯正在行着叩拜之礼。
看看那灯的样式,众人再四周的寻视一圈,这才震惊的发现竟然是一丈半高的顶灯中的一支,只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觉察到他跃起取灯,复又原地跪下的鬼魅动作罢了。
最后一次的将灯高举过顶,心中默默的想念着那睿智可亲的老人,卫衍将手一扬,火苗就着灯油泼洒之势,迅速窜出,顷刻间,便于木简堆上肆虐起来,犹如熊熊的篝火。
这便是釜底抽薪了。
大家都被如此的阵仗惊的愣住了,明亮的火光照的人脸纤毫毕现的,千人一面的都是惊骇欲绝的表情,只众人心中俱是雪亮,姑且不论这书到底如何,今晚,公子们想要借此向蔺家发难,却已是万万不能的了。
黄歇拿起面前的书本,搓揉了一下纸张的质地,确实是他昨夜见过的苏纸,只写满了文字装订成册后,这种感觉又自不同了,看看眼前薄薄的一叠,再看看火中正在焦枯的一堆,想要拿着涤鹿苏的念头越发的强烈。
田文与赵胜倒是首次得见如此的东西,也都各自上手翻阅揣摩着,俱都露出惊艳的神色来。只田文将目光更多的放在了卫衍身上,估不到这本来已吸引他注意的小子,竟然还有这样好的身手,着实的让人欣喜。
赵胜的角度自又有不同,嗅着书页淡淡散发的原木气息与墨香,很是喜欢的看着那质朴又具原始美感的质地,心里琢磨着,要是再添些旖旎的熏香,画上些绝世美人图,岂不更是相得益彰?
周围的众人恨不得从公子们手里将东西抢了过来,好好看看到底是何事物让见多识广的君上们露出此等惊异的神色。可惜却也都是妄想罢了,只好各自东张西望的来回巡视着,盼着能有人为大家解惑。
李斯看看仍然跪在地面的卫衍,很是升起了一阵志得意满的喜感,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不论那令人惊异的书册是何物所制,眼前的这个男孩明显的是始作俑者,定然知晓秘密,而那枚问路的投石坠子必将发挥出它应有的功用。
朱英心中暗自叫糟,没想到这男孩如此的引人注目,想必要拿他问话的人,如今已海了去了,仅夜莺一个,似乎很有些勉强了,一定要记得提醒主公再多派两人才好。
蔺不语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那火堆所动,早先商议到要将手卷焚毁以绝后患的时候,确还是很有些舍不得的,只今晚这一亲历,却立时明白了,这,已是唯一的选择,要不然,四公子再逼迫自己将手卷献出,那要如何才好?况且,父亲的心血也不会白费,经此一焚,那誊本就尤为的显得珍贵,想来再被四大公子收取传播后,父亲的大名必会永垂史册吧。
几百人参加的祖道之宴,竟然只能听见火苗燃烧的噼啪声与公子们翻页时带起的细微风音。
*
“小戊,我的荞饼呢?”
“嘿嘿,主公,我就知道你要出来寻我,刚见了仆从们送去的饭食,可不尽是些你不爱吃的东西!诺,我一直随身带着等在这后门口呢。”
“你这滑头,当真成了老子肚里的蛔虫了,待我升到啬夫,便叫你做了亲兵统领吧。”田授一时心情大好,空口白牙的许着承诺,把个兵丁戊喜得咧着嘴直直的傻笑。
“嗯,我取上三五块尽够了,这还要立时返回堂中,若被兄长看到,少不得要说我贪吃不顾礼仪呢。你也无需侯着了,今儿却也累人,自去用饭吧。”
田授挥挥手,将取出的饼子小心的收在怀里,便转身向大堂方向行去了,丝毫没有察觉到,在小戊背后的大树树梢之上,一抹流光于月色中飞速的划过。
一进厅堂,便见得一堆熊熊的大火猛烈的烧着,四周众人定格似的盯着公子们手中的物事,有些莫名其妙的,又有些错过了好戏的遗憾感觉,田授悄然走回自己的位置,对着靠前的田竞低声询问着:“兄长,这……这是怎么了?全都跟庙里的木胎似的……”
“授儿,那便是你说的苏纸造出的书册吧,果然是妙不可言,唉,可惜你始终未能拿到配方,如今,这点石成金之术,只怕再也轮不到你我兄弟二人了。”
田授听罢,恍然大悟,怪不得无忌公子说要相请那黑小子,想必,就是为了那苏纸之利吧。一时不觉得大恨,忍不住取出怀中的饼子,便要嚼它一嚼好好解解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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