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宝一怔,做贼心虚的感受奇异得爬上心头,她回头看向殷老太太。
殷老太太也正看着她,视线涩涩的,很快便摆了摆手,“指挥使既这么说,你便去罢,但且记得守礼数,别乱了分寸,叫人訾议。”
沈南宝屈了屈膝,还没说话呢,一旁容淇漪掖着鼻,声音嗡哝地道:“郑妈妈拿都拿来了,还缺多带回来一个风月么?这……”
她正说着,一道视线刮过来。
容淇漪抬眼看,正正对上萧逸宸那双眼,跟剔骨刀似的,能刮得人体无完肤。
容淇漪忍不住筛了糠,萧逸宸却闲闲收了视线,看向殷老太太,“这是哪里蹦出来的下人?”
容淇漪一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正忡忡自个儿以后遭遇的沈南伊却忍不住弯了唇:看罢,别以为住在沈家,就摇身一变成了千金大小姐,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自来就注定了的,那从小门小户出身的市井气这辈子也改变不了!
殷老太太呢,一径注意着容淇漪,眼瞧着她翕口,生怕从她嘴里又吐露出什么不伦不类的话,便忙忙啐道:“还不夹紧你那个臭嘴给我退下去,这里是容得你说话的份儿么?”
说着,转过头,朝萧逸宸捵了个僵硬的笑,“殿帅勿怪,她平日被我那个老妹妹纵得没个规矩。”
萧逸宸嗤出了声,“没规矩是没规矩,没脑子是没脑子,老太太是年纪大了,还是和彭.夫人这些待得久了,所以连这点都拎不清了?”
他微微勾唇,唇边一点的弧度,勾得殷老太太惊心动魄,“您还是好生注意着,别好好的望族,尽败送在您这点上了。”
殷老太太的笑凝在了嘴角,那张纵横沟壑的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狰狞。
萧逸宸依然是笑,视线凉凉地划过容淇漪,踅身出了门。
沈南宝紧跟其后,在将跨出门厅时听到身后一片此起彼伏的长吁短叹,这些吁叹就像一片片枯叶的落地,匝出惊惶细碎的响动。
沈南宝估计萧逸宸也听到了,但他没什么动容,步履不停,直到站在阀阅下才转过身来看她。
那半臂划破了天光,天光跳跃在他繁密金线刺绣,激起一片辉煌,他道:“五姑娘,稍微等等,马车很快就到了。”
他说这话时,就光照耀的那张脸依然是精瓷的、熠熠的、无可挑剔的,唯一有变化的是那双眉眼,方才的凌厉都褪去了,只有轻快的笑意浮在表面。
就是这点笑容,让沈南宝想起前日里,只有他们在的时候,那样的剑拔弩张,那样的锱铢必较,以及那样的不可言说的温情。
她有些踯躅,亦不可遏止的紧张。
微风拂过鬓边散下来的发,她伸手挽到了耳后,放下来,没有去处的手莫名碍眼了,她无计可施,只有放在衣衽边佯作忙碌。
忙得漫不经心,甚至开始搓捻起衣衽,那平坦顺滑的衣衽被她变出了好多花样。
萧逸宸看得眼花缭乱,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逢郎欲语低头笑’罢。
意识到这点,萧逸宸生出了些骄傲的心态,甚至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按捺下来,没叫它咧到耳根子去。
他不自禁地挺直了胸膛,昂首得像百战百胜的斗鸡,“五姑娘就没什么话同我说么?”
沈南宝歪起头看他,这时车把式扬着鞭过来了,萧逸宸不得不请人上了轿。
马车轧过康庄大道又是一番隆隆的声响,沈南宝坐在忽明忽暗的地界里终于开了口:“多谢你。”
今个儿破天荒了么?小没心肝的今竟晓得谢谢他了?
真真是极好。
看来对待小娘子也不能太主动了,那得放了长线才能钓得住,不然坐上个千载万载,也只是枯坐罢了,哪能等到她这么体人意的时候。
萧逸宸微扬了眉梢,“五姑娘,你晓得我并不想听这些。”
沈南宝又搓捻起衣衽了,半晌,她才嗫嚅道:“对不起。”
轻轻的一声,就着源源吹进来的闷风,活活一拳头捶在萧逸宸胸口上,一霎打散了他那些喜意。
他抿紧了唇,身旁帘幕跹飞,照在他的脸上也一副阴晴不定的模样。
沈南宝抬头看时,正看见这样的景象,她重又垂下头,视线凝在衣衽上——自己手指搓出的那朵花,“我祖父母他们也是担心我……”
或许是很少见识这样的她,萧逸宸在茵上挪了挪,有些不自适地嗽了声,“五姑娘,我不在意。”
他的确不在意,从小小效用走到如今,虽说位高权重,但谁人不在背后骂他一嘴,说他临哪儿,哪儿就是家破人亡。
所以很多清明人家都不愿同她相与,也遑论把沈南宝当作心肝来疼的养祖父母了。
他很理解,也很羡慕,更是高兴。
毕竟五姑娘会顾及他的感受了,会心疼他了。
都说女子爱上一个男子,最初就是从心疼开始的,所以五姑娘确确实实是欢喜他了,这种欢喜是即便她养祖父有微词,她也要向他的靠近的欢喜。
他奕奕地想,沈南宝却歪了头望住他,“那殿帅您这么问,是想我问您什么?”
放在膝上的手虚虚拢起来,萧逸宸道:“今天这事……你不想问问?”
沈南宝这回是理解了,点点头,“殿帅不是都说了容后再审么?那我还问什么?”
萧逸宸迟迟地笑,“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譬如我怎么打算的?”
看他像个极力向长辈炫耀自己的小孩,沈南宝忍不住弯了唇,配合他问:“那殿帅您是怎么打算的?”
萧逸宸拳头抵住唇畔,嗽了声,“事情迟迟未决,就跟断头刀悬在脖上一般,少不得叫人慌乱做错事。”
当然前提是得彭氏这样色厉内荏的人,若换做枢密院那个一撇胡,这伎俩哪里是够看的。
这和沈南宝想得没差,不过要衬他心意,少不得扬个眉梢,故作惊讶地道:“殿帅是打量着大娘子因这事,暴露马脚,惊动到绿葵?”
所以她很清楚嘛。
也是,她一向聪明,又有一双法眼,能看不清什么事呢。
那她这样子是做什么?
体意他?
想到这里,萧逸宸不受控制地扬了笑,却又很快捺住了。
到底他是都指挥使呢,不止要维持自个儿的门面,还不能叫她看清了,不然到时候又开始端架子,她又开始疏远自己,那这些事岂不是白白折腾?
想了想,萧逸宸对上她粉墨的一张脸,捺了唇道:“五姑娘,你以后还是别装样罢,不好看相。”
外头正要扬鞭的杵臼差点一趔趄摔下了车辕轩。
听听!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亏他方方还觉得自个儿主子终于开窍了,知道怎么笼络姑娘的心了,没想这没个几句就现了原形。
人家姑娘体意你,你倒好,说出的话就是狗听了都摇头。
杵臼摇摇头,一径勒了辔头直冲里面道:“大人,五姑娘,殿前司到了。”
帘子很快被萧逸宸掀了起来,他先跳下马车,杵臼端来马扎,萧逸宸适时伸出手要来扶沈南宝下车。
沈南宝却说不了,自个儿踩了马扎下地,声音重复先前的清冷,“还请殿帅带路罢。”
说是带路,却自个儿行在了前头,那头也不回的背影看得萧逸宸直拧眉头,“她这突然的是怎么了?”
杵臼忍不住腹诽,心道您还有脸问,但面上做足了恭敬,“大抵是五姑娘急着见风月罢。”
萧逸宸听了这话,从鼻腔里狠狠哼了一声,“一个下人罢了,比我还重要么?刚刚还觉得她稍微有点良心,看来是我错了,她还是那个小没心肝的。”
刚刚说完,前面的沈南宝回过身来,惶惶天光打下来,照得她一双眼都眯觑成了缝,“殿帅,您怎么不走呢?”
萧逸宸就跟过卖的一般,诶了声,立马跟了上去。
杵臼看着自个儿主子的背影,油然为他生出了些‘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感受.
一壁儿的班直上来接过他手上的鞭子,诶了声,“差使,这就是传闻中的‘五姑娘’?”
那戏谑的笑容,看得杵臼直顾‘去去去’,“你还看,你小心殿帅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人一霎噤了声,忙忙牵了辔头下去。
等杵臼进到殿前司,沈南宝已经坐在了左边一溜靠前的圈椅里,低头喝茶。
萧逸宸呢,则是坐在一如既往的位置上,髹金的圈椅,长长的条案,配合着高而阔深的屋子,自有一番赫赫威严的气势。
这气势是真的好啊。
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堂上堂下是判官和犯人的关系呢。
杵臼越看越糟心,却又不得不为自家主子笼络笼络,不然主子情路坎坷,连带着他们也受罪,就上次主子遭五姑娘拒绝后,那一张脸拉长得,瞧谁都不顺眼,看着谁都要骂一通的。
杵臼又摇了摇头,正朝沈南宝作揖,替自家主子圆个话呢,那高高在上的萧逸宸指着他,突然发了话,“你,去把风月给我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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