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大办,除开赞者、赞礼、摈者等十余人,观礼者浩浩涌涌,几乎是从天一亮,便听得有人登门拜访的声音。
风月站在游廊上,看到跨院上的灯笼随着红日的升起,一盏一盏的熄灭,映得近处攒动的人头愈发的壅塞。
她突然哀叹了一声,“也不晓得姐儿及笄时,能否这样济济一堂的。”
有风缓缓淌过,拂得檐角铁马叮当,衬得垂緌流响愈发喧闹,沈南宝不禁擎了团扇徐徐作摇,“大张旗鼓什么的,我不在意,我只想到时候是我养祖母给我做笄者。”
风月被她说着,也有些想念赵家了,但到底不好表怀,省得给沈南宝徒添悲惘,便转而道:“说起来,今个儿给二姑娘做笄者的是彭大娘子,正宾是殷老太太,容小娘竟只是执事。”
沈南宝轻轻扯了嘴角,天光从爿爿掩映的叶片里穿了过来,细长得如同赤金的针线。
她抬起扇子遮挡,绡纱制成的扇面括下来浅浅的一层翳,那双静水似的秋眸便在这样的阴影里眯成了一条缝。
“只要主母在,容小娘这辈子也只能是个妾是个奴,上不了台盘的。”
作妾,是一出冗长的悲戏,就算再得主君垂怜,那也是奴才,且还要延续到下一代。
所以妾室出生的女儿自生下来便明白妾的悲哀,也最不愿与人作妾。
前世她能嫁给陈方彦侯爷作妻,纯粹是因他父亲那个续弦故意恶心他,而今世沈南宛若要给萧逸宸作配。
凭萧逸宸赫赫战功,和官家对他的宠爱,沈南宛至多也只能是个贵妾罢了。
或许沈南宛也是料到了,所以才镇日如此悲愤,一改从前温懦的性子罢。
但不管如何,时间不会为任何一人停下脚步,亦不会因沈南宛的哀婉而驻足。
沈南宛到底如彭氏他们所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殷老太太用簪绾了发,换了件孔雀半臂和泥金裙,站在洞开的隔扇门前,迎着下跌的日光,整个人显得明艳动人,又有一种端然毓秀的美感。
看得沈南伊忍不住攥紧了锦帕,咬着牙小声切齿,“到底是穿得比我还像个嫡出了。”
彭氏正在一旁陪人说笑,听到这话,不动声色地拿了酒杯与人碰撞,借着喝酒空晌叮嘱道:“今个儿你别给我冒尖,就埋头吃菜,不若到时候别说我,就是你祖母也保不了你!”
说完,彭氏笑盈盈地喝尽了酒,一双眼却瞟向了院子的另一侧。
这次席面分了东西,小院的东面是男客,小院的西面是女客,虽不在一室用膳,但坐在席面上略微抬头就能看见对面宾客。
但彭氏睃巡了几次,仍然没瞧见正主,不禁有些悻悻的。
就是殷老太太也按捺不住的,忍着瘙.痒的嗓子低低问了一句,“递了帖子?”
彭氏悄然点了头,声音混杂在初夏的热浪里,显得有些急躁,“递了,早便递了,头一个便递去了萧府……”
二人正惆怅着,或许因着两家往日的恩怨,官家的旨意,萧逸宸或可不回来了。
没料门口候着的下人却悄悄抬了手,作了个比划。
殷老太太这才突然精神抖擞了起来,抬起下颌冲沈南宛道:“宛姐儿,你去问问你小娘隔壁席布置得怎么样了。”
隔壁席面是男客,派个下人过去便成,何至于劳动今个儿及笄的沈南宛。
不过是为了让沈南宛和萧逸宸来个狭路相逢,凑个巧缘罢了。
沈南宝暗自想着,一双眼飘到沈南宛捏紧了骨筷的手。
只听的哗啦一声,沈南宛起了身,恭敬道是,然后在众人瞩目里踏出了门槛。
顺着她离去的方向,沈南宝隐隐可见擦黑的甬道升起一团光亮,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张士廉正偻着腰,毕恭毕敬地请了几人上游廊。
走在最前的男子,大抵是才下了官场,仍旧穿着绯色章服,腰间上蹀躞七事缀下来一袋金紫,随着大步阔跃,那嵌绣的金边闪出烁烁金光,衬得那张白净的脸分外惊心动魄。
有明眼人瞧出内子里的蹊跷,朝彭氏笑得颇为揶揄,“二姑娘及笄也该议亲了,那样貌得配个好的,这样才不能辜负了彭大娘子你这一番布置的苦心。那个萧指挥使及冠有几年了罢,还没个可心人儿在旁……”
沈南伊有些听不下去了,虽说家里并未按着长幼排序嫁人,但她要是落在沈南宛后头,岂不是丢脸丢尽了?
更何况这话说得,分明要把沈南宛和萧逸宸拉一块儿。
这两人能配?
先前她还纳罕,母亲这大张旗鼓是要给沈南宛使什么绊子,没曾想竟是这么个‘绊子’。
倒真是极好,小的小的自个儿有手段,能引得谢小伯爷登门求访;大的大的有自个儿的母亲尽心牵线搭桥,竟要攀上那个萧指挥使了;就剩一个她,跟樽花瓠似的,立在这里,供人嘲笑。
沈南伊不免恨向沈南宝。
正埋头苦吃的沈南宝觉得头顶视线灼灼,抬眼一瞧,便迎上沈南伊喷火的双目,方才咽下的箸头春便有些如鲠在喉了。
沈南宝只得稍侧了目,示意风月替自己添羹。
就这么一忽儿的辰光,沈南伊移到了她跟前,笑得十分亲睦,“五妹妹,你陪我去净房。”
一向待沈南宝如仇雠的沈南伊此刻竟主动相邀,作伴去净房,说肚里没打点官司,谁都不信。
彭氏没料到沈南伊会起身,压根没反应过来拦她。
沈南宝听到周围没了动静,转过目,就看到殷老太太和彭氏一脸不悦地看着自己。
沈南宝想笑,又不是她提议要出去的,怎么都怪向她来了?
既这么怪了她,她不应沈南伊的邀,岂不是有点亏?
反正净房同东厅是两个方向,若是沈南伊有往那去的动作,她也能提早知晓,也不会换了那事……
本来想拒绝的沈南宝这么一考量,悠哉悠哉的点了头,罢了著。
看得彭氏双目喷火,几欲要啐骂。
殷老太太碍着众人在场,不便掉脸子,只得使劲滚了喉咙,沉声吩咐道:“去了便快回,不要闲逛,免得失了规矩。”
沈南宝道是,便随着沈南伊择了角门而出。
彼时日头过了三竿,有下跌的趋势,热度却没有消减,偶尔一阵风拂过,打在人脸上,像个罩子,闷得人头昏脑涨。
沈南伊有些不耐地急急打扇,却觉不够,便叫沈南宝也擎了扇给她送风。
待得清风一阵阵地袭来,沈南伊方才觉得心里积攒的那些郁结稍有了纾解,她舒了口气,语气却依然恨恨的。
“五妹妹,你费劲心力同二姐姐交好,好容易结识了你的三哥哥,让他给你做了一回‘拉郎配’,认识了谢小伯爷,但那又如何?你方才在席间也听到了,你那个二姐姐就快攀上萧指挥使,飞上枝头变凤凰,而你呢?谢小伯爷那条路断了不说,而今只有在这里给我打着扇,所以啊,这人当真是同命不同运啊,五妹妹,你说是不是?”
沈南宝并不理会她的激将法,轻声着附和道:“大姐姐说得是。”
沈南伊一时噎住,颇为讶然的扬了眉梢去看沈南宝,见她低眉顺目还是那副悲弱乖怜的模样,只觉得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待得二人走下游廊,行上小径,沈南伊这才缓过神,嗤了一声,“我不管你是有自知之明,还是对你那个二姐姐忠心耿耿?我就问问你,你就不气么,凭什么你绞尽脑汁都是无望,她轻轻松松就能去东厅和萧指挥使来个邂逅……”
她想劝动沈南宝,腔调便有了些循循善诱的味道,那腰肢也不自禁弯了下来,就这么的,撞上沈南宝突然抬起的目。
黑白分明的瞳仁,迎着阳含蓄着沈南伊看不清的光华,却足够让沈南伊怔住。
“大姐姐,我要是你,我就不会想着去东厅惹事。”
沈南伊蹙紧了眉,拔高了声调,“你什么意思?”
沈南宝翣了翣眼,移开了目,看向池边正绿的杨柳,那枝条在风里如击拂,如鼓点,扯裂如镜一般的水面,泛出层层叠叠的涟漪,荡得她的嗓音也深远了起来。
“萧指挥使及冠那般久了,安富尊荣,相貌也是俊逸风流,纵有恶名在外,但登门议亲的千金贵女不在少数,但大姐姐你可曾听过有哪一家说成了的?可见萧指挥使择妻的眼界高得很,出身低微的姑娘,要在萧指挥使跟前崭露头角,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这话点醒了沈南伊,也终于明白母亲这几日的煞费苦心,怪道母亲让她别冒尖,原来是打算这么一遭。
沈南伊只觉得任督二脉打通了一般,呼吸都顺畅了,连带着走路也悦然轻快了些,至于为何非要这么急不可耐地给沈南伊议亲,她压根没想。
悠哉悠哉到了净房,沈南伊睥睨着沈南宝,骄矜地将团扇递给她,“你给我拿着,我等会儿便出来。”
沈南宝嫌味大,待得她走近,便稍移了几步,准备到一射之远的水榭里坐着等。
沈府的宅子自高祖便建了起来,如今到沈莳,颇有些年头,云树鬱翠,山石浩荡,交相掩映得水榭宛如世外桃源,人站在外头几欲看不见。
等会儿子沈南伊出来找不见她,若是诘责起来,自己也有由头编排。
沈南宝默默想着上了阶,敛衽的那只手肘倏地被什么掣住,她猛然拽向一边,踉踉跄跄,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压在了墙上。
沈南宝惊住正要开口,耳边传来轻微的风,慵懒拖长的语调,伴着清冽的苏合香,搔得她面红耳赤。
“五姑娘,我真有你说得那般好?”
天光不知何时移了过来,没有一丝阻碍的穿过树丛,沈南宝在飒飒风声里,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语调惊惶。
“殿,殿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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