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笑她,“你素日躲懒惯了的,怎么还这么担惊受怕?”
拾柴路过的浣心嗤道:“昨个儿冯妈妈过来,正瞧见她这样,当即就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还以为能收刹个几日,没想这隔日又打起了瞌睡,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纾华闹了个脸红,小声嘟囔,“哪有,只是昨个儿没睡得好,日后定不会再这般了。”
她说着连忙给沈南宝拾来了杌,“五姑娘,您坐,到换药的时辰了,小的去拿要加的药材。”
浣心看着纾华的背影,摇了摇头,“到底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要是再不警醒点,若碰到了胡妈妈,只怕不是被骂一通这么简单了。”
转过首看到沈南宝正剌剌望着自己,潋着秋水似的眸静得如一汪深潭。
浣心心尖蓦地一跳,“四,五姑娘,小的,说错话了。”
恍惚是错觉,那双眼很快有了弧度,弯出柔和的眸光,“你说的没错,你说了,你和冯妈妈可不就是‘老人’?不过冯妈妈素日不常踏足后罩房,怎么昨个儿来了?”
浣心松落下来,将沉甸甸的柴禾使劲一撂摞到了墙根,大舒一口气,“二姑娘这不要及笄了,那沉香轩的人便各个都跟药罐子里的沸泡一样,天天往人跟前扎眼,不是要拿绫罗,便是要拿钗环头油。”
说起这个风月便气,“可不是,阖府的桂花头油都与了二姑娘,当真是主母抬举!”
最后一句话也只有沈南宝听得出来是讽刺,浣心只是道:“往日都被大姑娘压着,好容易能扬眉吐气一番,自然是要顺杆子往上爬。”
正相说着,那纾华拿了一捧油纸,里面包满了药材,一如既往揭开盖儿准备往里扔。
沈南宝坐在杌子上,正面烤着炉膛里的火,额上渐渐溢出了汗,她不免打起蒲扇,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一个接一个的药材跳进黑咕隆咚的罐子里。
风月见多这样的场面,有些不耐烦地转了头,正瞧见沈南宝眯起了眸,心头‘咯噔’了一下,“姐儿,怎么了?”
沈南宝迎上风月那双稚气的眸,翣了翣眼,又缓缓打起扇,“柴禾快没了,尽烧出来烟,薰得我眼疼。”
风月往下一瞧,见火势果然式微,那厢的浣心就势将手上的柴添了进去。
有了新柴的加入,炉膛里的火又明亮了起来,烘得人汗流浃背,烘得药盖子砰砰跳跃。
沈南宝的沉默便显得格外抓眼。
纾华是个没眼力见的,又在旁铙钹一般的絮絮说话。
沈南宝起初还应着,后来恍惚神魂出窍似的,木讷讷地坐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
直到碧簪过来,沈南宝才回过神,随着几人的帮衬倒好药,便去了碧山长房。
彼时日头已上三竿,鸟声渐渐啁哳起来,夹缠着橐橐步声、风捎树叶的窸窣声,像掉进了一个锅里,大杂烩地翻炒着。
吵得正小憩的殷老太太蹙眉侧了身,便听到胡妈妈隔着帘子正和沈南宝说话。
“五姑娘,老太太还睡着呢。”
一道清丽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晓得,只是这药不能误了时辰。”
殷老太太只觉得这道声比外头的鸟叫还要聒噪,滚了滚微痒的喉咙,便道:“有碧簪伺候就成,宝姐儿你自去忙自己的事罢。”
沈南宝吃了闭门羹,也没恼,规规矩矩地隔着一道帘屈了膝应是。
看着碧簪被胡妈妈引了进去,馥郁的苦香因着帘子的掀起,毫不避讳地冲了出来,夹缠着一两声的咳嗽声,还有胡妈妈忧切的声儿。
“这天气变化无常的,连带着老太太您这病也是反反复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沈南宝拾衽下阶,在细碎的风声里听到风月感叹,“计较一辈子又能怎么样呢?像老太太这样,年轻时也风光过罢,瞧瞧现在还不是一样为着病痛苦恼。”
沈南宝笑她,“你年纪不大,伤春悲秋倒不少,那我且问问你,既然人到头来都是黄土一埋,闭了眼过去,那何不如自伊始便埋在地里,省得来世走这么一遭,添些贪嗔痴恨的罪业。”
这话说得风月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沈南宝也不愿和她强项这个,回到屋子,又誊了几页佛经,便将纸卷起来,收入卷轴里,挑了个好看的纸鸢,便去了沉香轩。
沈南宛尚在闺中整理妆奁,听闻沈南宝登门,眸子微黯了,却在看到沈南宝时,听闻她过来送纸鸢时,满目的笑意。
“上次还说起这个,我原以为五妹妹就图个乐,没想五妹妹还惦记着我,竟特意过来送给我。”
沈南宛噙着笑,信手拿了茶壶来斟,“也没料到五妹妹要来,府上如今都忙着我的及笄礼,倒没人得空来斟茶,就只有委屈五妹妹喝这凉茶了。”
沈南宝双手将茶捧到跟前,笑道:“虽然正值清明,雨纷纷如洗,但已渐渐热了,我前个儿院子里还有下人在说道着要裁夏衣来穿,可见这时候喝凉茶正好,能消即将而来的暑气。”
大抵是谈及‘白驹过隙’,沈南宛颇有些伤春,垂了眸抿起涤烦子,倏尔一笑,“都道是喝酒能忘忧,喝茶能涤心烦,只可惜,我喝了也是烦闷得紧。”
沈南宝蹙眉问:“是前些儿时候二姐姐说得那事?”
沈南宛嗐然一声,“也不算是,那日五妹妹同我那般说,我倒开解不少,只是心头免不了惴惴的,总觉得大娘子对我太好,我无以为报。”
“春晖之情,哪能一时能报?只能尽力罢了。”
沈南宝笑了笑,“我今个儿过来,虽说是想同小娘讨教讨教佛经,却也想趁着送纸鸢的由头看看二姐姐还烦不烦,见二姐姐开解,我心里这石头便放下来了。”
沈南宛笑了笑当感她的怀,“你只顾着担心我,怎么不多担心担心自个儿?我听闻你院子里有人手脚不干净,偷了你的东西?”
沈南宝颇有些讶然,“这不过小事,怎么连二姐姐都晓得了?”
沈南宛嗔她一眼,“大娘子如今包揽我及笄的事,她手下的人日益进出沉香轩,免不得同我身边的人唠嗑几句,唠嗑唠嗑着,这事便传到了我耳朵里,你可找着了是谁么?”
沈南宝摇了摇头,“没,不过丢的不是什么金贵的钗环,我也不想计较了。”
大抵是见她不甚在意,沈南宛也不便再问了,一双眼就这么落到了沈南宝手上的卷轴。
“我前先儿时候还在担忧呢,害怕五妹妹脸皮儿薄,不愿意来沉香轩同我小娘说道佛经,岂料五妹妹来了,还同我小娘如此志投意合,上次我还听我小娘还有渊渟说五妹妹字迹娟秀呢。”
沈南宝笑得赧颜,“实属小娘和三哥哥谬赞,我这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见沈南宛不信,沈南宝一手抻开了卷轴,取了玉版宣出来,“上次祖母都道我的字迹不甚的好。”
沈南宛翣了翣眼,“家规?”
沈南宝点了点头。
沈南宛却若有所思地略抬了下颌,恍若蜻蜓点水一般,复下移了视线,展开了佛经略略一览,与了一番赞美,便道:“不过五妹妹来得不算巧,我小娘每日礼佛有讲究,不容外人打扰,我估摸着时间要日落才能出门,五妹妹还要替祖母熬药,只怕等不了这般久。”
沈南宝点头道是了,神情颇有些难为。
沈南宛见状,付之一笑,“既这样罢,五妹妹交与我,我替五妹妹代劳给小娘,至于这佛经誊得如何?明日五妹妹再来,我再转道给五妹妹听?”
这算是极好的办法了,沈南宝不得不应,连连感谢,又闲话了几句,方告了退,回了荣月轩。
彼时方官正在院角拿着蘸水的棕拂沃荆桃。
沈南宝见她动作熟稔,倒不似头次浇花,便问她从前是否也做过这事。
方官点了点头,“小的的家父甚爱养花,小的耳濡目染便会些。”
风月显然不信,冷哼道:“养花可是怡情养性的好趣志,平常人家哪能说养便养的,前个儿我随姐儿去瓦市,路过那卖花的铺子,就听人吆喝,什么莺粟二两、金萱三两五钱、叶落金钱十两,那玉堂春更是有价无市只作御贡。”
方官听了她的讽刺,反倒笑得颇为落寞,“可不是,旁人都说赌钱的会家破人亡,那养花的不也如是?若不是小的父亲这般沉迷,小的母亲便不会因织布熬坏了眼,小的也不会因一株白蛱蝶被卖来做奴了罢。”
身世说来令人唏嘘,虽骇人听闻了些,转念一想却又与旁人的无奈大径相同,都无非是父母不造下因,子女来填果。
就像沈南宝,何尝不是因母亲当年被冤,如今才沈府受这些冷待?
总之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过,沈南宝还是一如既往地给祖母熬药,偶尔去一下沉香轩,找找容氏讨教佛经,或找找沈南宛诉一诉心肠。
就这么的,风平浪静地迎来了沈南宛的及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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