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声音”撕裂了。
她听到一个自己在笑,在鲜血与火焰中舞蹈——开始她以为那是“自己”,但很快地,她就发现不是的,因为那笑听起来是如此的遥远而又陌生,像是来自于另一个理智全失的人,或者说是一头野兽。
而另一个自己则像是远离了那笑声一般,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种“不适”。
可这个“自己”更像是一个旁观者,只能默默地听着,看着,但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这样置身事外,直到这场绚烂的狂欢结束。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办不到了。
因为她听到了讨厌的声音。
——求求你,好疼啊。
——好可怕啊。
熔岩山脉在领地入侵之下发出悲鸣、
——我不想死。
——我想活下去。
——该死的怪物啊……
魔物与人类厮杀着、哀嚎着,发出意义不明的祈求。
她想要逃开,想要封闭听觉。
但她刚想那么做,就有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高高低低,粗粗细细,有时候是通用语,有时候是地穴语,更多的时候是她完全叫不出名字的语言——但每一种她都能理解,每一种她都能清晰地明白其中的意思还有情感。
全都是祈求。
无一例外全都是祈求,哭喊,哀嚎。
这无数的、饱蘸悲痛情绪的语言缠绕着她,将她一点一点地勒紧,似乎想要将她彻底吞没。
走开。
她说,滚远点,不要缠着我。
——这些和我完全没关系。
可它们不肯放过她。
于是她逃了。
她将自己从另一半的束缚中、从身体的束缚中抽离了开来,直接逃了。
她要去“那个地方”。
只有那个地方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只有那个地方连声音都没有。
她凭着本能四处乱窜,最后终于还是找到了那个地方,一头扎进那片比星界更深邃的海中。
没入的瞬间,所有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满世界都飘满了大大小小的、绚烂的泡泡。
她一点一点地下沉,完全不想再费力挣扎什么。
在温暖的水流包围中,她舒服地翻了个身,钻入一只飘过来的泡泡中,做起愉快的梦来。
……
她睁眼的时候,耳边啾鸣不断,头顶洞穴阳光灿烂。
她将尾巴伸到阳光之中。暖洋洋的感觉顺着鳞片的缝隙渗入皮肤之中,舒服得她眯起了眼睛,打了个快乐的响鼻。
停在她脊背上歇息的鸟儿受到惊吓,扑棱棱地飞走了,只留下几片晃悠悠的羽毛,落在她的鼻孔上,痒得很,害她又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这下整座洞穴都晃了晃。
她却不以为意。
——真好。
她懒洋洋地趴下脑袋,蜷起身子,想再接着打个盹。
刚才她好像做了个不是很愉快的梦,醒来的时候有点不舒服——不过幸好只是梦而已。
然而她眼睛刚刚阖起来,便听到破空之声传来。
魔法的箭矢、火雨、冰箭、风刃——各种威力不小的东西扑头盖脸地砸下来,全都对准了她的眼睛,露出一点的腹部,还有脚上的伤口。
噗噗噗噗噗。
然而这种程度的攻击给她挠痒痒也不配,甚至都无法穿透她最外层的鳞甲。
她连眼皮都懒得掀,想让他们知难而退。
“死的!这是头死龙!”然后头顶传来冒险者们的惊呼。
——什么死龙?
她一下子就不高兴了,直接睁眼瞪去。
然后那群不知死活的家伙就在龙威之下瑟瑟发抖,连动都动不了了。
塞牙缝的晚餐。
她很是嫌弃。
不过好歹还是送上门来了,这样浪费了好像有点说不过去。而且趁着那个家伙不在,好歹能吃点肉……
这样想着,她深吸一口气,打算把对面烤成串一起吃了。
“等一下。”
结果一口气还没吸上来,就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还没来得及形成毒火就又重新咽了回去。
“不能放他们走。”她气鼓鼓地说。
“我知道,你先别说话。”
站在洞口的人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抓住那几个已经软瘫在地的冒险者,盯着他们的眼睛,抬手在他们的额头上画了几下,动作飞快——然后那些冒险者就像是失了神般的蚂蚁,一个接一个地转身从洞口离开了。
“你的动作真是越来越熟练了,”她嗤之以鼻,“这种精神控制类的手段你们那边的神殿不允许吧?”
“忘了对他们是件好事,”他说,“这种记忆不会让他们快乐的。”
“多管闲事。”她说,“让我直接吃了,他们一样不会有这种烦恼。”
“他们毕竟都是人类——我的同类。”他叹了口气,收起手来,“我不喜欢这样。”
“可我对同类就很无情,”她龇牙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你懂的。”
“情况不一样,他们是误闯进来的,怪我没有修改结界,他们的队伍里正好有一个不错的法师——但是你的那位同类就是一头很坏很坏的龙了,他把这片都快吃秃了,还到处纵火,你那不是无情。”
青年法师用了一个缓落术,顺着阳光洒落的痕迹,如同一片羽毛一样慢悠悠地落到了她的眼前。细碎的光落在他琥珀色的眼中,一片温暖柔和:“你是个好孩子,林。”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人类很脆弱的,她想。
她得小心点,才不会把他吹跑了。
“可我吃肉,和那头龙一样吃肉。”
她是想小心,但口头绝对不能表现来。
她这样说着,甚至不怀好意地看了眼他怀抱中的杜鸡兔——不过被她等了一眼,这只蠢兔子就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不要吓哈尔,”纳森无奈笑笑,“它还很小。”
“我要吃肉。”她坚持,“肉肉肉肉肉。”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来。”他将杜鸡兔放下,任由它窜到一旁去啃角落里新鲜的苔藓。
然后从不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又一个亮晶晶的、色彩鲜艳饱满的水果。虽然接触的时间不过半年,但他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
“都是因为你,我都改吃素了。”
她嘴上说着嫌弃,动作却没有停,把那小山样的水果一个不落地全都拨拢到怀里,咯吱咯吱地啃了起来。
“这些东西对你恢复有好处,不会比肉差。”
青年说着绕到了她的脚边,后腿上那一大片鳞片脱落的地方已经基本愈合,长出了新的、像是绒毛一般的细鳞。他伸手在上面按了下——很坚硬,说明恢复良好。
“好得很快。”他说,“我给你再治疗一下,基本就差不多了。”
“好啊。”她欢呼着缩小身形,变成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穿着人类的法袍,甚至连魔法书也装模作样地在腰上挂了一本——唯独眼睛是和鳞片同色的青金色,带着竖瞳,显示出了并不属于人类的血统。
她跳到一旁的石块上,翻身坐下,完全没有穿法袍的自觉,腿一翘,便晃到了青年面前:“喏,你看还有疤。”
“……这点痕迹对你来说不算什么,”青年顿了顿,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手隔着袍袖托起那脚,另一手中张起柔和的白光,给她治疗起来。
纳森的法力很是充足,不一会儿就完成了治疗。
而经过这些日子,这最后一道伤也只剩下一点浅色的痕迹。
林十分满意。
“谢谢你。”她很郑重地说,“你拥有一只巨龙的友谊。”
“我的荣幸。”青年收回手,笑容比阳光更清浅柔和。
她又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啊,”青年依旧蹲着,以平视少女的高度,望着她的眼睛,“我最近可能要离开一阵——大概会比较久。”
“你们找到那只红龙的踪迹了?你要和你的同伴去拯救世界了?”
“是的,时间刚刚好,”青年笑笑,“正好你也好得差不多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她说。
“不行,”他说,眼中神色半分不变。
“为什么不行?”少女一下就跳了起来,抓下腰上的魔法书,“你的功课还没有教完——难道我不是你的第一个学生吗?”
青年摇头:“不,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学生,无论记忆力还是理解力。”
“你骗人。”
“不会的,”他说,“诚实是法师最重要的品质——以后如果你有机会去我的图书馆看一眼就知道了。”
“那也不行,”她说,“我还欠你人情,必须要还,我……”
“太危险了。”
少女瞪大了眼:“你和一头龙说危险?那头红龙比我伤得重多了。不,就算他根本没受伤我也不怕他。”
“我知道,”青年说,“我知道你是最勇敢、最棒的孩子。”
“那——”
“但我说的不是红龙危险,我说的是人类危险。”
“我会隐藏好我的气息的,”她说,“眼睛不是问题,你的同伴不会发现的。就算发现了我也不怕,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其实很——”
“我知道的,”他轻轻抱住了她,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安抚一个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很强大、很强大的孩子——但是请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和我的同类一样,都是贪婪的人类。”
“你不一样。”
“不,”他放开了她,神色有些复杂,像是有些伤感,又像是无奈——可都是为了什么,她无法理解,“过于强大的力量就像是唾手可得的奇迹一样,总会让人想入非非。我不想因为贪婪而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你不会。”
他看了少女一会儿,叹气:“现在不会,但也许以后会的——但至少现在我不想。”
少女慢慢垂下了脑袋,没再说话。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抬手在衣袖里取出了一只青铜沙漏:“给你。”
“谢谢。”
“这是你应得的,我们——友谊的见证,”她高傲地扬起了脑袋,不去看青年,口气里听不出半点难过,“这是我给你的礼物,也是你帮助我的见证。以后有你什么时候有困难——或者……嗯,想见我了,就可以倒置一次——呼唤吾名,我就会来找你,纳森·弗莱德曼。”
“好的。”
“次数有限,”她哼了一声,“每次都会消耗一点,直到完全用完。”
听到她的话,他眼中那些不太美好的神色消失了,重新变得愉快而温和:“我会的。”
后来,她听说,他和他的同伴们杀死了那只红龙,取出了它的心脏。
再后来,她又听说,他们用那只心脏作为献祭,通过空间的禁咒将安吉利亚与深渊分了开来。
然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收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也没有听到任何来自他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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