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就不见吧。
林想。
左右不过是个有点特别的人类,就像是沿途遇见的、有点好看的一朵花,既然带不走,也就不值得她记着。
伤口好了后,她拍拍屁股,就继续旅行去了。
可这样的想法很美好,实现起来却有几分困难。
开始的时候她还能抛下一切,在别的地方玩得不亦乐乎,但很快的,每一个有着琥珀色眼睛的生物都能让她想起那个人。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从她意识到这一点开始,时间于她就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反而变得那样漫长。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去找找他,或者远远地看上一眼的时候,他终于呼唤她了。
再见的时候,她开心得不得了,直接换上了人形等他。
依旧是十四五岁的模样,没有半点变化。
不过那个叫纳森的青年法师看起来却成熟憔悴了很多。
应该是人类的中年了,她想。
明明仔细想想,对她来说,根本没有过去多久。
“你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干柿子。”她开口第一句话就不怎么好听。
可他笑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唯独目光不变,站在月光下的时候,看起来依旧是温柔的琥珀色。
“是啊,”他说,“本来还不觉得,可是看到你的时候,就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你这趟来找我是做什么?”林问。
不过其实不用他说,林已经多少猜出来了一点。因为这一趟弗莱德曼不是自己过来的,除了那只从来形影不离的杜鸡兔外,他的身边站了一个小小的、全身笼在黑袍里的家伙。
“来,”纳森拍拍那人的肩膀,“你不是一直想见见我的另一位学生吗——就是她。”
少年脱下了兜帽来,一头灿烂的金发流泻下来,眼睛像是安静燃烧着的火焰,泛着漂亮的金色——如果不是因为左边写着冷漠,右边写着傲慢,林真想好好称赞他。
她喜欢一切亮闪闪的、好看的东西。
“看着也不怎么样啊,”不过对于对面莫名其妙的敌意,她也没打算客气,笑眯眯地就开了口,“瘦得还不够填牙缝——让我猜猜,他的原形是什么?金毛狗?”
“你才是金毛狗!”
这种强行降对方无数个等级的贬损对任何魔兽来说都是不可忍受。虽然纳森牢牢地按住了少年的肩膀,但他的头发还是一瞬间燃烧了起来,金红色的火焰在飘落的时候化成了轻盈的羽毛。
她笑了:“原来是一只红毛小鸟。”
“林……”
“不说就不说呗,”她在对方差点就要冲过来之前,终于停止了挑衅,“长得是挺漂亮。”
话一说完,对面少年就僵住不动了。
“不过还是哪里都比不上我。”
她哼哼两声,看到对面少年的脸又一下子变了,看起来有趣极了。
真是沉不住气。
她突然就有了种年龄和智慧上的优越感,对这个分去了纳森注意力的家伙也格外仁慈起来。
她慢悠悠地走到少年面前,伸出了手:“你好,我叫林。”
对面僵着不动。
“面对女士要注意礼节?”一旁的纳森温声提醒。
“……菲尼克斯,很高兴认识你,女士。”过了好半天,他才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和她随便握了一下。
纳森还是向着她的。
这个认知让林顿时心情大好。
就和确认了地盘,确定将宝贝划在了自己保护范围内一般开心。
她当下也就不再和这个少年计较,而是选择极为大方地忽略了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了纳森身上:“好了,除了你新收的学生之外,你还有什么有趣的消息——好玩的事要告诉我吗?”
法师拍了拍他的弟子,将杜鸡兔交给他,低声嘱咐他走远一些。
虽然是在沙漠之中,但是这片地方很是安静,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生物。纳森的新徒弟很快就走得看不见了人影。
“你很紧张他们,”她说,“是因为你拯救的土地已经容不下魔物了吗?”
他沉默了一下,像是没有想到她敏锐到了这个程度。
“缔结了契约的魔物暂时还没有事,”他说,“但很快这里就不适合他们居住了——不仅仅是因为遗留的问题……安吉利亚已经不会再承受魔物的困扰了,可它的魔力已经开始枯竭了。虽然现在还很慢,但是魔网的损毁超出了预计,很快这里就会变成魔力的荒漠……”
她非常安静地听着,听他倾诉自己的担忧,倾诉他所遇见的、似乎已经无法扭转的未来。
她想,纳森应该没有什么倾诉的对象,所以才会和她说上那么久。
她并不介意多听一会儿,事实上,她甚至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那些人和纳森不是一路的。
林想。
那些人根本无法理解他。
所以如果他开口提出一些要求,比如说离开这个即将枯萎的世界,以后和她一起旅行,她会很乐意为他实现。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呢?”她问。
“我会想办法弥补的。”他苦笑,“当初总觉得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现在看来,倒像一个前所未有的错误。”
“不打算离开吗?”她又问,“你当初不过是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过得更开心一点罢了……至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会过得很开心。后面的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根本就不是你的责任。”
“是我提出来的。”他摇头,“当初这个建议是我提出来的。”
年轻的、大胆的建议。
她隐隐地就知道了他的想法,胸膛开始慢慢地冷了下去。
“所以你后悔了吗?想要补救吗?”
“补救是必须的。”他回答得毫不犹豫,“但是后悔……也许吧,有时候我总会想,要是时光能倒流就好了……”
“不会的。”她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冷淡,“这是不可能的——你见过倒流的河吗?”
“……”
“没有吧?就如同飞逝的水流无法逆回,时光也不能倒流——从来都不能,你后悔也没有用。”
他露出略微惊讶的表情,但很快就笑了。
“你这笑是什么意思?”她提高了声音,“在质疑我吗?”
“不,”他说,“我只是想过来和你说说话罢了——如果你不拒绝的话,以后我大概会经常来找你。”
他的神色那么诚恳,回答那么狡猾。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纹路,可那双眼睛看起来依旧像年轻时候那样,盛满了不曾磨损的光。
她忽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既然说不出来,那就索性不说。
林觉得自己心冷了,不想再搭理这个家伙了。
但她没想到这个家伙真的和其他的人类一样无耻,厚脸皮。
纳森居然真的和他说的那样,经常来找她倾诉,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频繁。
有时候孤身一人,有时候带着他那只不死鸟学生,有时候带着兔子。
开始的时候她真的没有理他,每次都是听他过来唠唠叨叨,说他的发现,说他的见闻,说他的最新研究或者实验成果,她听得烦了就直接把自己整个埋到沙子里面,想等他说完了再出来。
可他往往一说就是好几天。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单方面的教学会像现在这般让人讨厌。
到后面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对他的各种失败解决方案讽刺打击。
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太久没和人说话憋不住了,还是希望他早点放弃——大概是后者更多一些。
因为每一次见面,他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
眼神也不再那么清澈,虽然光还在,但总像是摇摇欲坠。
林甚至有种感觉,不知道哪一天,等她从梦里醒来的时候,也许他就再也不会呼唤她了。
当然这肯定是一种错觉。
她知道的。
人类大|法师到了弗莱德曼这个程度,其实活得比普通人要久很多很多。
他只是看起来太老了,但是行动依旧敏捷,思维也依然清晰——总归还是有机会改变想法的。
她这样告诉自己。
林甚至偷偷地朝他的沙漏里添了一把沙子,确保他肯定能找到她。
后来……后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时光之海,并询问起来。
当那个词从他嘴巴里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他那个“想要重新来过”“想要反悔”“想要弥补”的愚蠢还未放弃。
那一刻,积蓄已久的怒火突然就统统爆发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试?”她问,“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世界那么多的存在死去——”
她重复着那些已经说无数遍的话,重复到连自己都觉得苍白可笑:“就像是你路上见到的花一样,最终都会枯萎的。你无法阻止,也没有必要阻止。你救不过来的。”
“可我还是想要试试,”他的坚定如同他的温和一样,从没变过。
“你知道吗?”他说,“我觉得没有希望的时候,我总是想要祈祷——即使所谓的希望看起来根本就不可能。”
“而每当我使劲祈祷的时候,最后的愿望都实现了,”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又弯了起来,“所以我总是想,这个世界上应该有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力量或者存在,一直在聆听我们的心愿吧。”
“我说了,她不会理你的,她不会答应你的!和你的心愿无关!”
她几乎是用吼的了。
“要打赌吗?”法师微微笑了。
“凭什么?”
她开始是拒绝的。
“你怕输吗?”
可他的挑衅很有用。
“你要赌什么?”她问。
“你会爱上一朵花吗?”他的问题很是奇怪,“爱上一朵注定会凋谢的花?一朵转瞬即逝的花?”
可她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少女注视着法师那已然苍老的眼睛,很想看出一点别的什么意思。可在他那从不回避的目光之中,她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她终究还是失望了。
他的意思、他的愿望从来都没有变过。
——这该死的、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的世界。
“不可能的,”少女说,“永远也不可能。”
“啊,”他仿佛感慨,“你还说过,这个世上没有倒流的河,对吗?”
“对。”
“那么,林,”他说,“我和你打个赌吧。”
法师笑得很是狡黠,这一刻,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狡猾的年轻人。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能找到一条可以倒流的河,或者有那么一天,你爱上了一朵转瞬即逝的花——那么就请带我去时光之海吧,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吧。”
这是两个赌约,对应着一个约定。
可这一刻,她想的并不是什么公平不公平——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层阶,下位者总是习惯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保障,以期实现那些可笑的愿望,这本来就没什么。
不管哪一个,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可他怎么敢?
他看透了她所有的想法,了解她所有的心意,居然还是提出了那样不可能完成的要求——最重要的是,没有半点是关于他自己的。
她忽然就恨透了他,恨他什么都明白却什么也不肯说的样子。
少女伸手。那个曾经送给他的沙漏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她当着他的面,将它狠狠捏碎,将沙子收拢在手中,如同收拢一团流水。
大地在他们面前裂开,深不见底的罅隙横亘在两人之间。虚空的风形成巨大的漩涡,所有的砂子漫天飞舞,撕扯着他们的衣服与头发。
她伸手,任由那团砂子落入裂隙之中。细碎的砂砾一触到风,就瞬间飘散不见了。
做这些的时候,她一直盯着他的眼。
“你那两个条件永远也不可能会实现。”她说,“——但是,纳森·弗莱德曼,我的朋友,我的老师,我愿意给予你仁慈,我再给你加一种可能。”
“你去找吧,”她说,“到深渊去慢慢找——等你把我们‘友谊的证明’全部重新收集齐的时候,我就带你去那个地方,带你去找你想要的力量。当然,你要坚持你那可笑的赌约也行。”
他笑了:“的确格外仁慈——我会在深渊好好寻找的。林,我会在那里修建我的法师塔,它会在最显眼的地方,你一定不会错过。旅行累了的时候,你也可以来找我。”
她说:“我不会去的。”
“等着我吧,”他说,“等我找到了答案,找到了东西,我就在那里召唤你——如果不是我,那也可能是我的继承者。如果你还想学习的话,也可以继续。这些年我又有了新的发现。我会把我所有的知识都存在那里,你可以随时翻阅。”
滚吧。
她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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