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一只头颅之后,利维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暴戾的念头似乎彻底从身体中抽离出去,剩下的只有某些更加坚定的、更加美好的东西。
他开始想起了从前——其实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已经不再思考从前,因为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回忆关于以前的事,或者说是被迫回忆:失败之后,他被埋在了死法之涧,连同他臆想中的爱情一起。
他的身上种满了拜尔草,血液渗透了整片哀叹泥沼,每天在深渊的熔岩中不断地死去,然后又不断地复活。
他诅咒爱情,诅咒降临种,诅咒美,诅咒所有曾经一切让他骄傲、为之向往的东西。
他的意志曾经一度被撕碎,却最终还是没有崩溃,因为魔兽天然的坚韧与对生存的渴求。
这确实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来自高阶精灵的血统并没能给他带来什么与众不同的结局,反倒是将他推向了深渊;而他向来所唾弃的、为**缠绕的魔兽血统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救了他——或者说可悲地无法轻易跨越死亡的门槛。
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他从疯狂回归平静,意识逐渐与领地融合在一起,遍地的拜尔草成了他的耳朵,为他送来各种各样的消息。
他身在炼狱之中,旁听了那出爱情闹剧的最后半截:罗薇塔终究还是没有蠢到极致——她或许意识到了什么,明白了如果真的完全按照那个恶魔的指示,就会彻底失去所有的“价值”,而失去价值就意味着“再见”。
她用尽了她仅存的智慧开始了周旋,始终没有把石板交出去——当然,她可能确实不知道石板在哪里,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毕竟她的“前夫”送她的礼物太多了,不是候选者的她又怎么可能知道,其中到底哪一件才是真正的、变形后的石板呢?
她甚至装模作样地定期来折磨他,假意寻找——但彼此心里都知道,她根本就不打算找到那块石板。
唯有这样,她才有理由和那个无情的恶魔一只保持联系。
生平第一次,他们终于在某件事上心意相通,讽刺得让他每每想起来就要发笑。
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情,那么他的结局应该就是围观这出永不落幕的闹剧,一直到世界尽头——或者他再度发疯。
可惜还差一点点的时候,那位出现了。
开始的时候是很可笑的一小团泥巴,丑陋,而又弱小——是他所鄙弃的模样。
若是放在从前,他甚至不可能多看一眼。
而这样的东西却是候选者。
他离开束缚的唯一希望。
他再度感到了某种程度的讽刺,或者说是命运的嘲弄。
曾经骄傲的海兽、高阶精灵血统的拥有者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需要和一团泥巴虚与委蛇,借助它的力量才能摆脱这被诅咒的境地。
——他甚至不确定这种东西能不能离开死法之涧。
可祂还是带来了惊喜。
这团充满了矛盾和未知的东西,不仅解放了他,甚至比他想象得更加利落——祂带着整条深涧的法力游龙离开的时候,拜尔草送来的是近乎疯狂的轰鸣声——整条哀叹泥沼都在为之震动,甚至让他生出了一种他那早已沉淀的血液重新流动、腐烂的心脏再度跳动的错觉。
多亏了祂,他终于还是离开了那个被诅咒的境地。
多亏了祂,他才一偿多年的心愿,将那曾经送出的血肉重新吞回了肚子里。
终于正式见面的时候,他本该撕毁承诺,直接夺取祂的继承者资格——但是看着那团丑东西变成鱼人从沙滩上慢慢走过来,郑而重之地站在他面前,从他手里接过可怖的肉块之时,他那可鄙的高阶精灵血统又开始作祟: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对于“承诺”的郑重。
而他无法无动于衷。
那么就再看看吧。
他想。
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承诺。
——如果哪天不想要了,就直接撕毁了吧,连同讨厌的那部分血统一起。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又轻又快。
祂,或者说她的存在出乎意料地有趣——是的,他很早就发现她是个“女孩子”了。
应该比那只巫妖更早。
应该是所有人中最早的。
他一直在观察她。
那样跳脱又轻快的性子——年龄应该不是很大。
每当看到漂亮的、美好的东西的时候——比如看到新生的雌性娜迦穿着轻飘闪亮的服饰游过面前的时候,她的触须、甚至整个身体也会不由自主地飘起来。
有一次他带了一大箱漂亮的服饰区找她,问她想不想试试好看的衣服——那时候巫妖已经有了变形的方案——她明明很想要,却还是拒绝了:不,我已经是泥巴了。
她说,
我喜欢看利维坦穿——你穿着比较好看。
天知道他那天带去的所有服饰都是女孩子的服饰。
她盯着它们明明眼睛都转不动了,却还是言不由衷、不着边际地拒绝着。
从那天以后,利维坦就有意识地用各种东西试探她,开始的时候不能说是存了点别的心思——比如通过观察喜好来找到弱点。
可试着试着,就慢慢忘了目的。
到了后面,他只记得她喜欢闪闪亮的东西,精致的东西,所有附有足够心意的东西,总能吸引她的目光——历经时间打磨的东西她也喜欢。
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她总是喜欢透过那些东西去追寻它们背后的故事,各种各样的欢乐的、或者悲伤的故事,触摸隐藏于“存在”本身背后的某种情绪或者记忆。
纤细而又敏锐。
真是有趣极了。
巫妖总是抱怨她粗枝大叶、不学无术,但利维坦不觉得。
他甚至觉得巫妖应该是知道的——他们的主人虽然自称缺少记忆,但所具备的知识却远比她想象得要多。
偶尔她会忙里偷闲来找他喝茶——聊天的时光总是很愉快。利维坦从不认为,他能和真正意义上的蠢货聊得愉快。
他们在很多方面能找到共同话题,比如收藏,比如服饰——又比如伊格娜。
她塑造的人偶很是有趣,听话而且乖巧。
开始的时候,他以为那不过是女孩儿养洋娃娃一般的兴趣爱好,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并不是。
只要有空,那位就会带着那个女孩儿出去走动,给她说故事,像教导孩子那样,带她感受这个世界,一点一点地引导着她的言行——而每到这个时候,他的主人总是显得格外的温柔。
他忍不住加入她的“育儿”计划,为她提供画册,服饰,还有某些建议——有些时候,他甚至生出了一种共同抚养孩子的感觉……
**与狂想一旦升了起来,就再也不可能压抑回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模样开始变得无比美丽。
虽然她从没有固定的形象,但是无论哪一种都可以让他轻易着迷。
她大部分时间是温和的,可偶尔的残酷也让他激动不已。
他曾经为自己的反应感到过迷惑,但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于他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血统、比灵魂的反应更为诚实。
他已为之所吸引,不可遏制。
他记得她消失时候的惊恐与失落,也记得她化为龙形回来那一刻所带来的、那种心脏骤停的感觉。
既美丽又残忍,既温和又冷酷——截然不同的特质在她的身上浑然一体,一如他梦中的景。
他一直模糊追寻着的、却又难以调和的渴求,终于经由命运的手,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然而这样的渴求终究是过界的。
若是曾经的他,或许还能展开一场温柔的追求,可是现在的他却只剩下了“占有”的力量——海兽本就是占有欲极强的怪物。
讨厌一切占据她视线的东西,讨厌所有分去她注意力的、无关紧要的存在——尤其是那些降临种。
她虽然声称自己曾经是他们的一部分,可在他眼中却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很少有人知道,那个装模作样的恶魔梅菲斯托曾经也是一个降临种。
曾经无数轮回折磨留下的烙印太过深刻,他很难克制对那家伙同类的憎恶——可为了她,他必须要克制这样那样于她来说太过丑陋的**。
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灵魂再度开始失衡了。
梅菲斯托找上门的时候,他还不以为然。
而当她许久不见、再度站到他面前,用那样专注的、担忧的目光望着他的时候,他却只感觉到了“饥饿”——也终于开始意识到了不对劲。
想要占有,想要拥抱,想要撕裂,想要从血到肉再到灵魂完全融合在一起。
在欢愉之城的血池中,暴虐的念头在杀戮中得以宣泄,可闭眼的时候,噩梦却从不曾脱离:每一个梦境之中,他都在快乐地吞噬罗薇塔,吞噬梅菲斯托,可每一场吞噬的尽头,最后仅剩的残骸都会变成她。
最后也真的变成了她。
当他将毒牙深深嵌进她身体之中的时候,灵魂的一半陷入癫狂,另一半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快乐,冷得如同无尽之海深处的冰山。
而那一刻他是清醒的。
恶魔的话犹在耳边:
你终究会回来的,按照你自己的意志。
那一刻,他明白了恶魔的意思。
要么撕毁契约,从此远离她;要么跪着向恶魔祈求解决的办法,留在她的身边——那个叫梅菲斯托的恶魔应该有办法将他的两个灵魂彻底分离开来。
但是梅菲斯托啊。
他想。
如果世界上一切都按照你的剧本来走,那么未免太过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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